与王桂香那场发生在村道中央、关乎“世道”与“旧债”的短暂交锋,如同在丰女村万象更新的画卷上,落下了一笔沉重而必要的暗色。它提醒着所有人,包括赵小满自己,今日这片土地上的生机与尊严,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从昔日的苦难与压迫中挣扎而出,带着血与泪的印记。
赵小满并未让这段插曲过多地占据心神。在议事堂与王嫂子、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女户代表,以及闻讯赶来的赵家集里正简单会面,听取了关于“女户承田法”在本地试行情况的初步汇报后,她便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决定。
“我想去看看赵家的祖宅。”她平静地说道。
王嫂子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点头道:“好,我带你过去。那宅子……自赵家败落后,就一直空着,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一行人离开议事堂,穿过如今已是屋舍俨然、道路整洁的村落,来到了位于村子边缘,一处明显与周遭新气象格格不入的所在。
那便是赵家的祖宅。
曾经在赵小满记忆中还算齐整的院落,如今已是一片断壁残垣。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院子。主体房屋的屋顶塌陷了一个大洞,门窗早已不知去向,如同张着黑洞洞大口的怪兽,在阳光下显露出内部的阴暗与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木材腐朽和潮湿霉菌混合的沉闷气息,与不远处飘来的学堂书声和织机声响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从赵王氏死了,赵老大瘫了被族里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这宅子就没人管了。”王嫂子指着宅子说道,“风吹雨淋的,就成了这样。地契嘛……按说赵家没了男丁,本该收归族里或者官府,不过……”她顿了顿,看向赵小满,“你走之前,不是托李猎户悄悄用很低的价格,从当时还没完全糊涂的赵王氏手里,把这宅子和旁边几亩薄田的地契买下来了吗?”
赵小满微微颔首。那是她离开丰女村前,为自己,也为可能存在的未来,埋下的一步暗棋。她用自己最初培育草药、制作药膏攒下的微薄积蓄,通过李青山暗中操作,以近乎象征性的价格,拿到了这份名义上属于赵家、实则承载了她无数痛苦记忆的产业的地契。
当时或许只是不想这宅子落入其他赵家族人之手,或许是想留个念想,也或许……冥冥中早已预料到今日。
她站在残破的宅院前,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那是她曾跪着洗衣的井台,那是她挨过打的堂屋门槛,那是她蜷缩过无数个寒冷夜晚的灶房角落……过往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又被她心中那股更加磅礴的力量稳稳地托住,未能将她淹没。
李青山沉默地站在她身侧一步之外,如同最可靠的影子。孙巧儿看着这破败的宅子,眼圈微微发红,显然是想起了小满姐曾经在这里受过的苦。
赵小满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里面正是那张已然泛黄、却保存完好的地契。她将地契示于随后赶来的赵家集里正和几位村老面前。
“诸位叔伯请看,”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这是赵家祖宅及旁边三亩田的地契,由前主赵王氏亲手画押出售,钱货两清,程序合法。此前因我远行,一直未曾处置。今日,我欲行使其主权。”
里正和村老们传阅着地契,确认无误,纷纷点头。且不论赵小满如今的身份,单是这白纸黑字盖着手印的地契,便无可争议。
“不知赵女官打算如何处置这宅基?”里正恭敬地问道。
赵小满收回地契,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眼神中没有留恋,没有憎恶,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肃穆的决断。
“这宅子,”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承载了许多女子的血泪,也见证了旧日礼教下,女子如草芥般的命运。”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它不该就这样荒废,也不该被简单地推倒重建,成为某一个人的私产。那样,太过便宜地抹去了过去的痕迹。”
众人屏息凝神,不知她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