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廉贞决绝地投身于那庞然巨物——吞噬了熊妖力量、更欲攫取她本命仙元的张元平——体内时,预期的并非血肉壁垒的挤压,而是一种坠入无边深潭的失重感。
周遭的光影瞬间扭曲、坍缩,最终化为一片混沌未明、流淌着灰白与墨色的空间。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无数破碎的、如同浸了水的古画般的景象,带着水墨特有的氤氲与朦胧,向她奔涌而来。这是她的记忆之海,被外力强行搅动,更被她自身长久压抑的心绪所牵引,此刻如决堤洪流,将她彻底吞没。
**第一个碎片,是冰冷与争竞。**
景象模糊,如同年代久远的绢帛,色彩黯淡。那是天界的演武场,仙气缭绕,却透着森然寒意。年幼的她,绷着一张玉雪可爱却毫无表情的脸,一次又一次地催动体内尚不纯熟的星辰之力。失败了,便再来,直到力竭,直到唇角溢出淡金色的血丝,仍不肯停歇。周围似乎有其他星子模糊的身影,带着关切或欲言又止,她却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针扎,是怜悯,更是嘲讽。她将自己包裹在坚冰里,用倔强和不服输筑起高墙。“不必你们假好心!”她在心里呐喊,将所有的温暖拒之门外。画面流转,是与火德星君的比试……火焰燎原,星光璀璨,每一次交锋她都拼尽全力,却总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败了,便认定了是对方耍了手段,是旁人暗中相助,从未想过是自己心浮气躁,求胜心切蒙蔽了灵台。那不甘与猜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一片浑浊。她仿佛看到,在一次极其凶险的术法较量中,因她的执念与失控,漫天星火误入了不该触及的禁制,引发了连锁的崩塌……火德星君那惊愕、继而化为焦灼与奋力补救的身影,在爆裂的仙光中变得模糊……一种尖锐的、被刻意遗忘的愧疚感,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此刻的灵魂。
**第二个碎片,是温暖与失去。**
色彩忽然有了片刻的柔和,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点淡粉。那是新华镇,李小姐的闺房。窗外“六月飞雪”,冤屈弥漫,窗内,李小姐握着她的手,眼神温柔而坚定,那温度,几乎要灼伤她习惯了冰冷的皮肤。她贪恋那一点暖,却又本能地想要逃离。她告诉自己,找到兄长才是正事,凡人的情感只是羁绊。可当李小姐含冤而死,身体在她怀中渐渐冰冷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比任何法术反噬都要猛烈。她才发现,那堵冰墙不知何时已裂开了一道缝,阳光照了进来,却瞬间失去了温度,只留下更深的寒冷与悔恨。为什么不曾多给她一点信任?为什么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自己仍带着星君的傲慢与疏离?
**第三个碎片,是悸动与彷徨。**
画面变成了滨海的天与海,色调是明亮的蓝与白,却依旧带着水墨的湿润感。陈小玉的笑声如同海风般清爽,他拉着她在沙滩上奔跑,不顾身份,不顾礼法。他那自由不羁的灵魂,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千万年来被天规、被职责、被自己的执念所束缚的僵硬。她化名“玉衡”,仿佛暂时卸下了星君的重担,初尝了凡间少年少女之间那懵懂而纯粹的情愫。可这感觉太陌生,太脆弱。张元平的背叛、黑风大王的阴谋接踵而至,将她短暂的宁静击得粉碎。为了保护小玉,她不得不再次燃起星辰之力,甚至不惜燃烧本命星器。在那决绝的一刻,她看到小玉眼中映出的自己——依旧是那个紧绷的、满身是刺的廉贞,所谓的凡情,不过是镜花水月,是她不敢真正触碰的泡沫。
记忆的潮水愈发汹涌,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片段,而是混杂着无数被她冷落的兄弟姐妹们失望的眼神、被她因嫉妒而暗中算计过的仙僚模糊的面容、一次次练到吐血也不肯停歇的深夜、以及内心深处那个不断嘶吼着“不够!还不够强!”的声音。她善于算计,算计得失,算计强弱,甚至连付出都带着权衡,却唯独算漏了自己的心。
**“原来……是这样……”**
她在翻腾的记忆洪流中艰难地喘息,灵魂仿佛被撕裂又重组。那些争强好胜,那些敏感多疑,那些宁愿痛苦也不愿麻木的倔强,那善于嫉妒算计的阴暗……一层层剥落,露出了最内核的、连她自己都不愿直视的真相。
她恨的,从来不是别人比自己强,不是别人的关爱不够。她恨的,是所有人都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毫无保留、毫无条件、完全符合她期望地来爱她。她将所有的期望压在外部,用紧绷的对抗来掩饰内心的渴望与恐惧——渴望被无条件地接纳,恐惧自己不值得被爱。所以她要变得最强,以为那样就能赢得所有的关注与爱慕;所以她对失败如此敏感,将之视为外界恶意的证明;所以她推开一切靠近的温暖,只因害怕那温暖背后藏着她无法承受的失望。
力量的真谛是什么?初心又是什么?
记忆的迷雾最深处,泛起一丝微光。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未被这些厚重冰层包裹的时候……她仰望星空,感受到的是星辰运转的韵律之美,是守护一方安宁的责任,是与兄长文曲嬉笑玩闹的单纯快乐……那时,力量是工具,是桥梁,而非目的本身。不知从何时起,目的变成了力量,力量变成了枷锁。
**“练不练得成……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念头如同清风,拂过汹涌的忆海。一直紧绷的那根弦,蓦地松了。一直强行支撑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没有想象中的崩溃,反而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与……释然。
她挣扎求索,机关算尽,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一个充满嫉妒、猜疑、冷漠,被自身执念所困的可怜虫。她并不开心,从未开心过。而此刻,在这巨人体内,在这被强行剖开的记忆深渊里,她发现自己早已无路可退,也无需再退。
恨意消散,只剩下无尽的悲悯——对她自己。
周遭翻腾的水墨记忆开始慢慢平息,那些尖锐的画面逐渐模糊、淡化,如同墨迹在水中缓缓散开,最终融为一片宁静的、深浅不一的灰。激烈的情绪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冲刷得光滑而疲惫的灵魂。
她依然是她,北斗廉贞星君,执掌权威与幸福。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那层包裹心灵的坚冰,在记忆洪流的冲击与自我审视的炙烤下,开始融化。她不再试图去控制一切,不再将爱与认可寄托于外界的反馈。
力量,或许可以争夺。但内心的安宁与真正的强大,只能向内寻求。
在这片归于平静的、如同古老水墨画般的意识空间里,廉贞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抗拒,不再挣扎,只是深深地、疲惫地,接纳了这一切——她的过去,她的不堪,她的脆弱,以及那份被遗忘已久的、纯粹的初心。
巨人的咆哮与外界的一切纷扰,在此刻都变得遥远。她沉浸在这场被迫进行的水墨幻梦般的回溯中,等待着破茧重生的那一刻。而远方的霍恒一行人,依旧在星符那微弱而不靠谱的指引下,跋涉在寻找她的漫漫长路上。命运的丝线,依旧缠绕,等待着下一次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