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深处,丙字七号矿脉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嵌在灰黑色的山体上。洞口阴风阵阵,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混杂着劣质灵石的驳杂灵气、浓重的水腥气和岩石粉尘的呛人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洞壁上,几盏镶嵌着劣质荧光石的矿灯幽幽地亮着,光线昏黄黯淡,勉强照亮坑洼泥泞的地面,更深处则是一片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
熊和共混在一群被强行驱赶来的杂役弟子中间,步履蹒跚地走进这阴森之地。他双臂包裹着厚厚的粗麻布,内里敷着苏晚所赠的“续骨生肌膏”,药力清凉,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断裂的骨缝与撕裂的筋肉之中,带来麻痒的愈合感。然而,这愈合远未完成,每一次脚步落下带来的震动,都如同钝刀子割肉,痛得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胸腹间的内伤更是如同埋着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烧般的刺痛。丹田内,奇元石漩涡旋转得极其缓慢,龟甲碎片散发的道韵也显得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勉强护持着心脉,对抗着这矿洞深处无处不在、混杂着阴寒地气的驳杂灵压。
“都他妈快点!磨磨蹭蹭找死啊!”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洞口炸响。说话的是个穿着监工服饰的瘦高个,三角眼,吊梢眉,脸色蜡黄,腰间挂着一根缠绕着微弱雷光的黑色皮鞭,炼气四层的气息毫不掩饰地外放着,压得一群大多只有炼气一二层的杂役弟子喘不过气。他叫王疤脸,据说是因早年与人争斗在脸上留了道疤,故得此浑名,最是欺软怕硬,手段狠毒。
他旁边还站着两个监工,一个矮壮如铁墩,满脸横肉,目光凶戾,炼气三层巅峰;另一个则是个面色阴鸷的中年人,气息沉凝,眼神如同毒蛇,赫然是炼气五层!正是孙管事口中那位“矿监处特派”的赵监工。
“赵爷,王头,人齐了!”一个杂役头目模样的汉子点头哈腰地跑过来汇报。
赵监工眼皮都没抬,阴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在熊和共等新来的杂役身上扫过,尤其在熊和共那包扎的双臂和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丙字七号,新开矿脉,规矩很简单。每人每日,上交足量‘下品灵石原矿’十块,或‘中品灵石原矿’一块。完不成定额,鞭子伺候。偷奸耍滑,私藏灵石者…哼,矿洞深处,有的是地方埋人。”
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杂役心头。恐惧在人群中蔓延,一些年纪小的弟子,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都听清楚了?”王疤脸猛地一甩手中雷光鞭,空气炸响一声脆鸣,鞭梢带起的劲风抽得几个靠前的杂役脸颊生疼,“听清楚了就给老子滚进去干活!磨蹭的,鞭子可不长眼!”
杂役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监工们凶狠的呵斥和鞭影的威胁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涌入那黑暗幽深的矿洞。
矿洞内部远比洞口更加压抑。通道狭窄曲折,仅容两三人并行,头顶是嶙峋尖锐的岩石,脚下是混杂着碎石和泥水的坑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吸一口便呛得人直咳嗽。洞壁上偶有裸露的劣质灵石矿脉,闪烁着微弱驳杂的光芒,反而更衬得四周黑暗无边。深处,隐约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和粗重的喘息,那是更早一批进来的杂役在劳作。
“你!还有你!去最里面那条岔道!新开的,石头硬,给老子好好敲!”王疤脸用鞭子指着熊和共和另外几个看起来还算强壮的杂役,三角眼里满是恶意。那条岔道是新开凿的,岩层异常坚硬,灵气也最为稀薄混乱,环境最是恶劣。
熊和共沉默着,没有争辩。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跟随指引走向那条岔道深处。每走一步,双臂的剧痛和内腑的灼烧感都在提醒他此刻的虚弱。他必须忍耐,恢复实力才是根本。
岔道尽头,空气更加污浊稀薄,冰冷的石壁散发着刺骨的寒气。这里只有寥寥几盏矿灯,光线昏暗。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矿工正佝偻着背,用沉重的矿镐一下下敲击着坚硬的岩壁,每一次撞击都迸射出几点火星,动作迟缓而吃力。看到熊和共等人进来,他们麻木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看什么看?干活!”带领他们的监工小头目厉声呵斥。
熊和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粉尘涌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强忍着疼痛,弯腰拾起一把沉重的精铁矿镐。入手冰凉沉重,足有数十斤。对于全盛时期的他来说轻若无物,但此刻,这重量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调动丹田内微弱的气息,一丝丝暗红色的灵气艰难地流转至双臂,试图缓解骨裂处的剧痛,同时增加一丝力量。然而,甫一用力挥动矿镐砸向岩壁——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火星四溅!
巨大的反震之力顺着矿镐狠狠传递回来!
“唔!”熊和共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金星乱冒!双臂包裹的麻布瞬间被震裂,里面的伤口如同被撕裂,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下!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苍白如纸。
“废物!连镐子都拿不稳吗?”旁边的监工小头目见状,立刻尖声嘲骂,手中的短鞭作势欲抽。
熊和共咬紧牙关,牙根几乎要咬碎。他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身形,没有倒下。龟甲碎片在丹田内急促嗡鸣,散发出更加温热的道韵,强行稳住他翻腾的气血和濒临崩溃的伤处。
不能倒!倒下去,就真的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再次握紧矿镐,不再试图用灵力加持,而是凭借着《形意真解》淬炼出的强悍肉身本能,调动起肌肉筋骨间残留的最后一丝韧性。动作笨拙而缓慢,每一次挥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微响。汗水混着泥浆,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时间在昏暗的矿洞中失去了意义。只有矿镐撞击岩石的单调声响,粗重的喘息,以及监工不时响起的呵斥和鞭打声。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熊和共如同行尸走肉般重复着挥镐的动作。双臂的剧痛在续骨生肌膏的神效和龟甲道韵的滋养下,开始缓慢地愈合,骨缝间有微弱的麻痒感传来,那是新生的骨肉在生长。内腑的灼烧感也减轻了一些。但体力的透支、精神的高度紧绷以及对驳杂阴寒灵气的抵抗,依旧让他疲惫欲死。
每日收工,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矿洞口简陋的窝棚,领取那仅能果腹、毫无灵气的粗粝饭食时,他都会强忍着眩晕,默默观察。他看到那些老矿工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看到他们麻木空洞的眼神,看到他们上交矿石时监工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克扣。
定额,十块下品原矿或一块中品原矿。听起来似乎不难。然而,这丙字七号矿脉本就是贫瘠新矿,富矿点早被监工和有关系的人占据。像熊和共他们所在的这条最深处岔道,岩层坚硬异常,灵气驳杂稀薄,灵石蕴藏量极少,且分布散乱。往往敲碎一大片岩壁,也未必能找到一块勉强够格的灵石原矿。更要命的是,监工在验收时,标准极其苛刻。
“这块?杂质太多,灵气驳杂不堪!算半块!”
“这块?个头太小!不够格!滚回去再找!”
“哼!这块勉强算你一块,下次再拿这种货色充数,鞭子伺候!”
验收处,王疤脸那尖利的声音如同魔咒。他手中拿着一柄特制的、闪烁着微弱灵光的探灵尺,随意地在杂役们辛苦一天挖出的矿石上戳戳点点。每一次贬低或克扣,都伴随着他脸上得意的狞笑。他身边的矮壮监工则负责记录,笔尖随意一划,杂役们上交的矿石价值便凭空缩水。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矿工,佝偻着背,颤抖着双手捧上五块好不容易挖出的、鸽子蛋大小的灵石原矿。其中两块明显灵气莹润,杂质较少。
王疤脸探灵尺随意一扫,嗤笑道:“老东西,眼神不好使了?这两块灵气散而不聚,杂质占了六成!算你三块!”他大手一挥,直接划掉两块。
“王…王头!求求您开恩啊!老汉实在挖不动了…”老矿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抓住王疤脸的裤脚。
“滚开!脏了老子的裤子!”王疤脸嫌恶地一脚踹开老矿工,厉声道,“规矩就是规矩!再敢啰嗦,明天的定额翻倍!”
老矿工被踹得翻滚在地,痛苦地蜷缩着,绝望的呜咽在洞口回荡。周围的杂役们低着头,拳头紧握,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是压抑的怒火,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熊和共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今天上交了七块原矿——这已经是他拼尽全力、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结果。双臂的伤处因为过度用力,又开始隐隐作痛。
“熊和共!”王疤脸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戏谑和恶意,“七块?哼,成色都差得很!勉勉强强算你…四块!还差六块才够数!明天给老子补上!不然…嘿嘿!”他手中的雷光鞭轻轻拍打着手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熊和共的拳头在袖中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四块?这王疤脸简直是明抢!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体内残存的暗红灵气丝线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龟甲碎片嗡鸣震颤,一丝惨烈的“葬兵”拳意几乎要透体而出!
就在他气息即将爆发的刹那,丹田内奇元石漩涡猛地一滞,龟甲碎片散发出更加温厚平和的气息,强行将那沸腾的杀意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动手,伤势未愈,对方人多势众,更有炼气五层的赵监工坐镇,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那骇人的寒光,声音低沉沙哑:“…知道了。”
王疤脸见他低头,更是得意,哈哈一笑,挥手赶苍蝇般:“滚吧滚吧!别杵在这儿碍眼!”
熊和共默默转身,走向分发饭食的窝棚。他能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目光,有同情,有麻木,也有几道带着同病相怜的愤怒和不甘。
窝棚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粗粝的饭食如同嚼蜡。那个被克扣的老矿工蜷缩在角落,低声啜泣着,旁边几个相熟的杂役低声安慰,却也无能为力。
“娘的!这帮狗监工!简直不把我们当人!”一个年轻的杂役终于忍不住,低声骂道,眼睛通红,“一天拼死拼活,连定额都凑不齐,还要被克扣!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声点!不要命了!”旁边人赶紧捂住他的嘴,紧张地看向窝棚外。
“怕什么!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另一个身材壮实、脸上带着一道鞭痕的杂役咬牙道,他叫牛二,性子耿直火爆,前两日因上交矿石顶撞了一句,被王疤脸抽了一鞭子。
“拼?拿什么拼?他们有鞭子,有法术!我们有什么?这破矿镐?”有人绝望地反驳。
窝棚里再次陷入死寂。是啊,拿什么拼?炼气初期和炼气中期,差距如同鸿沟。反抗,就是找死。
熊和共默默地吃着饭,听着众人的议论。他目光扫过角落里绝望啜泣的老矿工,扫过牛二脸上那道狰狞的鞭痕,扫过一张张麻木、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脸。龟甲碎片在丹田内持续散发着温润的气息,抚平着他躁动的气血,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