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散尽,冰尘如雾,缓缓沉降于葬仙谷亘古的死寂之中。
熊和共立于巨坑边缘,青衫褴褛,周身气息却沉凝如渊海。丹田之内,玉色真气长河奔流不息,每一次冲刷都带来沛然的力量感,蚀骨腐魂散的阴毒被死死压制在幽暗角落,如同败犬哀鸣。武之极境,踏破生死玄关而登临,十丈外冰峰崩灭成齑粉的伟力,此刻尽在掌握。
然,心湖之上,并无登顶的狂澜,唯余一片空旷苍茫。
他抬眼,目光穿透谷地上方翻滚如沸的铅灰色浓云。那厚重云层,隔绝的不仅是天光,更是某种更为浩瀚、更为精纯,令体内先天真气本能悸动、渴望交融的气息。残碑上“武破虚空始见真”七个大字,在灵台中灼灼生辉,似在无声叩问:极境之后,路在何方?
此界武道,确已至尽头。
吾之求索,当在……天道!
龟甲沉稳搏动,苍茫道韵如大地低语;墨玉剑穗温润坚韧,传递着跨越生死的执念;骨笛流淌清凉韵律,抚平着力量奔涌的微澜。这三件异宝,本身便是超越凡俗武道的明证。它们指向的昆仑墟,那传说中的万山之祖,便是这“天道”之路的起点吗?
就在这心念如电、求索初萌的刹那——
嗤!
一道细微却异常锋锐的破空之声,如同寒夜中骤然刺出的冰锥,悍然撕破了葬仙谷死寂的帷幕!
声源,直指上方!来自那隔绝生死的厚重铅云边缘!
熊和共瞳孔骤然收缩,周身奔涌的玉色光晕瞬间内敛无踪,磅礴的生命气息尽数收束,整个人仿佛化为谷底一块亘古的顽石,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铅云翻滚之处。
是敌?是友?抑或是……循着某种踪迹,追踪至此的猎手?
铅云剧烈地涌动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搅动。下一瞬,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光,如同劈开混沌的雷霆,悍然刺穿云层!
剑光之后,一道素白的身影紧随而下!
来人御剑!
那青色剑光灵动如游龙,环绕着那素白身影,托举着她,如同谪仙临尘,缓缓穿透厚重的铅云,降临这片被视为生命绝域的葬仙谷底。剑光并非纯粹的能量,其内蕴含着一股清冽、精纯、远超先天真气的灵动气息,与谷地死寂的法则格格不入,所过之处,粘稠的空气竟被强行排开,形成一道短暂的气流通道。
熊和共心神剧震!御剑!这是远超他认知的手段!是武道之上的力量!
身影落地,青色剑光倏然收敛,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她背后古朴的剑鞘之中。剑鞘温润如玉,隐有云纹流转,绝非凡品。
素衣如雪,月白的裙裾在冰尘未散的风中轻轻摆动,外罩一件略显单薄的浅青色斗篷,风帽已掀开。乌黑的长发梳着简单的发髻,几缕碎发被谷底寒风吹拂,贴在光洁的额角与苍白的脸颊上。
是柳轻烟!
她的面容清丽依旧,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风霜。眼下的淡青色更深了,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微微泛白。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某种不顾一切的火焰,穿透尚未散尽的冰尘,第一时间便死死锁定了巨坑边缘那个青衫身影。
目光交汇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柳轻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长途跋涉后骤然卸去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紧绷到极限的弓弦终于找到了目标。她看着熊和共——那褴褛却无损其嶙峋铁骨的青衫,那苍白却不再透着死气的面容,那深潭般的眼眸中沉淀的、远超从前的沉凝与力量感……以及,他完好地站在这里,活着!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唯有胸口剧烈地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谷底冰寒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那份“活着”的真实感彻底吸入肺腑。七日七夜,循着那龟甲拓片若有若无的微弱感应,顶着蚀骨腐魂散随时可能爆发的担忧,穿越昆仑外围的茫茫雪域,最终凭着医仙谷对“绝死之地”毒瘴死气的特殊感知,冒险闯入这传说中有死无生的葬仙谷…所有的艰辛、恐惧、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前这真实的、站立的身影。
“熊…和共…”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轻轻吐出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熊和共同样心神激荡。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闯入这绝死之地找到他的,竟会是她!那个在天湖城风雪夜中,留下“等你”誓言的女子!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谷地之上是万仞绝壁,铅云隔绝,毒瘴死气弥漫…她付出了何等代价?!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血丝,她苍白的脸色,她斗篷边缘被剑气割裂的痕迹,甚至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被谷地寒气冻结的血腥气,似乎来自她紧握剑柄的手掌。
“柳姑娘…”熊和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你…怎会在此?”他向前一步,动作间带着武极强者的沉稳气度,瞬间跨越数丈距离,来到柳轻烟身前丈许之地。目光在她身上迅速扫过,确认并无明显重伤,才微微松了口气,但那丝萦绕的血气让他眉头紧锁。
柳轻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微颤:“循着你留下的‘路标’…还有,赌上医仙谷传人对‘死气’的感知…所幸…苍天有眼!”
她说着,从贴身的衣襟内,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张折叠整齐、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粗糙黄麻纸。纸张摊开,那由熊和共指尖真气混合龟甲道韵拓印下的古老云纹,在谷地晦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温润苍茫的气息。
“它…一直在指引我。”柳轻烟的目光落在拓片上,又抬起,灼灼地看向熊和共,“我能感觉到它的悸动,感觉到你…气机的变化。从微弱如风中残烛,到…刚才那一瞬间,石破天惊!”她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个巨大的冰坑和满地齑粉,眼中充满了震撼与了然,“你…成功了?”
熊和共看着那张承载着托付与约定的拓片,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流与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缓缓点头,声音沉稳:“幸不辱命。于死境之中,窥得一线生机,破开玄关,臻至武极。”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然,此境非终点,反是迷途之始。”
柳轻烟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以及那眼神深处对更高境界的渴求。她收起拓片,上前一步,急切问道:“蚀骨腐魂散如何?你体内气机虽磅礴,但…”医者的本能让她瞬间切入关键。
“阴毒尚存,被新生真气强行镇压于几处经脉节点。”熊和共坦言,并无隐瞒,“此谷死寂,隔绝天地,真气虽生生不息,终是无源之水。阴毒如附骨之疽,一旦真气难以为继,或遇重创,恐有反扑噬心之危。”
柳轻烟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武极之力,也只能压制,不能根除这源自黑煞门诡秘手段的奇毒。她毫不犹豫,再次上前,几乎与熊和共呼吸相闻,清冷的幽香混合着冰雪气息传来。
“手给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威严。
熊和共没有迟疑,伸出右腕。
柳轻烟纤长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脉门之上。一缕极其精纯、温和却又带着洞察力的气息,如同最灵巧的银针,瞬间探入熊和共的经脉。
熊和共立刻收敛真气,任由其探查。
柳轻烟闭上双目,眉心微蹙,全副心神沉浸在那缕探入的气息之中。她“看”到了——那奔腾如长河的玉色先天真气,雄浑凝练,散发着勃勃生机与沛然巨力;她更“看”到了被这磅礴力量死死压制在几处偏僻经脉节点,如同狰狞毒蛇般盘踞的蚀骨腐魂散阴毒!那阴毒虽被压制,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腐蚀之力,不断地冲击着玉色真气的壁垒,伺机反扑。更令她心惊的是,熊和共体内多处经脉,尤其是旧伤之处,虽覆盖着一层玉色薄膜在缓慢修复,但其根基在阴毒长年累月的侵蚀下,早已脆弱不堪,如同布满裂纹的琉璃管道,全靠新生真气的强大力量强行支撑运转!
时间一点点流逝。
柳轻烟的眉头越蹙越紧,指尖微微颤抖,脸色也愈发苍白。探查一个武极强者的经脉,尤其还要避开那霸道的真气锋芒去感知深处的阴毒,对她而言消耗极大。豆大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终于,她猛地睁开双眼,撤回手指,身体微晃,被熊和共及时扶住手臂才站稳。她急促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骇然。
“比想象的…更糟!”她声音发紧,带着医者面对绝症的无力感,“阴毒深入髓海,与你的部分本源几乎纠缠共生!强行拔除,如同剜心剔骨,稍有不慎便是本源溃散、魂飞魄散的下场!你体内经脉…尤其是当年熊家堡重伤遗留的旧创,在阴毒持续侵蚀下,根基已损,脆弱异常!全靠你新生的武极真气强行贯通、滋养、支撑!一旦真气有失,或是遭遇超出经脉承受极限的冲击…”她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意思无比清晰——经脉寸断,修为尽废都是轻的,重则当场殒命!
熊和共沉默。柳轻烟所言,印证了他自己的感知。这具身体,看似获得了新生力量,实则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脚下便是万劫不复。
“压制呢?”他问,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问别人的伤势,“你带来的‘九转归元针’与‘冰魄护心丹’,可能延缓?”
柳轻烟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却迅速化为决断:“‘九转归元针’配合龟甲道韵,可在阴毒猛烈反扑时,为你争取一线喘息之机,强行锁住心脉片刻。至于‘冰魄护心丹’…”她取出那个小小的玉瓶,瓶身冰凉刺骨,“此丹乃极寒之物,瞬间冻结心脉气血,保你灵识不灭于剧毒攻心之时,但其后反噬…凶险异常!如同将垂死之人投入万丈冰窟,生机近乎断绝,能否再醒转,全凭天命!非至心脉断绝、回天乏术之绝境,万不可用!”
她将玉瓶郑重地塞入熊和共手中,指尖冰凉,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收好!记住我的话!”
熊和共握紧那冰凉的小瓶,如同握住一份沉重的性命托付。他抬眼看着柳轻烟疲惫却无比坚毅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对他生命的关切与不惜一切的守护。
“多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柳轻烟摇摇头,目光越过他,投向谷地深处那块屹立的残碑,以及更远处铅云笼罩的未知之地。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直视熊和共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出鞘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