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像是冻透了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王家那方方正正的院落上。屋檐下的冰溜子垂得更长了,闪着青白刺眼的光。灶房里,烟气腾腾,李凤兰正用铜勺搅着一锅咕嘟冒泡的萝卜炖粉条,大柱媳妇在案板前切着冻得梆硬的酸菜帮子,刀落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王小菊搬进了后院那间拾掇出来的小仓房,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透出来。
赵春花坐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几根干麦草,心不在焉地往灶膛里添着。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有些发白的脸,额角渗着细密的虚汗。她早上起来就觉得胸口堵得慌,胃里一阵阵翻搅,早饭只勉强喝了小半碗稀粥就再也咽不下去。这会儿闻着锅里飘出的萝卜味儿,那股子翻腾劲儿又涌了上来。
“呃……”她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咙口那股酸水,眉头紧紧蹙起,额角的汗珠更密了。
“咋了,春花?不舒服?”大柱媳妇放下菜刀,关切地望过来。
“没……没啥,”赵春花勉强挤出一丝笑,声音有些发虚,“可能……昨晚着凉了,胃里有点闹腾。”
正说着,王二强挑着一担刚劈好的柴禾,哈着白气从后院走进来,棉袄领口敞着,露出冻得通红的脖子。他把柴禾“哐当”一声撂在灶膛口边,搓着冻僵的手:“娘,柴劈好了,够烧两天了。”他瞥见媳妇苍白的脸色和捂着嘴的动作,粗黑的眉毛拧了起来,“春花?你脸咋煞白?真病了?”
“没……真没事……”赵春花刚想摆手,那股恶心劲儿又猛地顶了上来,“呕——!”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对着灶膛边的灰堆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哎呀!”大柱媳妇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刀过来扶她,“这还叫没事?脸都白成纸了!”
李凤兰也停下了搅锅的动作,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凝重,她放下铜勺,枯瘦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二强,别愣着!赶紧去西头,把老胡头请来!快!”
王二强看着媳妇难受的样子,心里也慌了神,一听老娘吩咐,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棉袄都忘了扣,冷风直往脖领子里灌。
不一会儿,王二强就半拖半拽地把赤脚医生老胡头请了来。老胡头裹着件油光发亮的旧棉袄,背着个磨得发白的药箱,脸上带着常年被风吹出的高原红。进了灶房,他先搓了搓冻僵的手,又哈了口气,才走到赵春花跟前。
“咋回事?二强说你吐得厉害?”老胡头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烟油味儿。
赵春花虚弱地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
老胡头让她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坐好,伸出三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搭在她细瘦的手腕上。灶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锅里萝卜汤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李凤兰、大柱媳妇、王二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老胡头那三根搭在脉搏上的手指。
老胡头微闭着眼,眉头先是习惯性地皱起,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他搭脉的手指微微调整着位置,时而轻按,时而重压。灶膛的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时间一点点过去,那紧皱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甚至不易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王二强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眼巴巴地看着老胡头,大气不敢出。
终于,老胡头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被烟熏得有些浑浊的老眼里,竟闪动着一种久违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他收回手,捋了捋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看着王二强那副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傻样,又看看赵春花苍白脸上那丝茫然和担忧,突然“嘿嘿”低笑了一声。
“老胡叔!咋样啊?您倒是说话啊!”王二强急得直跺脚。
老胡头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慌啥?好事儿!”
他顿了顿,看着王二强瞬间瞪圆的眼睛,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