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新屋的喜气,像秋天里最饱满的红高粱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也沉甸甸地压在了某些人的心尖上,硌得生疼。
屯东头那间低矮、墙壁被烟熏得发黑的土坯房里,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灶膛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碴子粥,散发着一股子糊味和淡淡的馊气。刘寡妇刘巧嘴坐在炕沿边,那张抹了劣质胭脂也盖不住蜡黄憔悴的脸上,此刻阴沉得能滴下墨汁来。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窗外,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穿过光秃秃的枣树枝桠,死死钉在李家新屋那飘着炊烟、隐约传来收音机歌声的方向。
“呸!”她猛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怨毒和酸气,“显摆!可劲儿显摆!不就是攀上个当兵的穷小子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还探亲?我呸!指不定是去倒贴!丢人现眼!”
“还有那王六子!穿身新皮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倒腾点破烂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最可恨是那王大柱!还做梦想开拖拉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那拖拉机是啥金贵玩意儿?是他那榆木疙瘩脑袋能摆弄的?!”
“老天爷不开眼啊!咋就让这老李家走了狗屎运?一个两个都抖起来了!”
她枯瘦的手死死揪着破棉袄的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一股混杂着巨大的嫉妒、深不见底的憋屈和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怨毒,像冰冷的毒蛇,在她心窝里疯狂地啃噬、绞缠!凭什么?!凭什么她刘巧嘴守寡半辈子,克夫克子,活得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嫌弃!凭什么那李老太婆就能儿孙满堂,闺女攀上军官,儿子们一个比一个出息?!老天爷!你不公啊!
“娘……粥……粥糊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灶台边响起。是她的小闺女美玉,十六七岁,模样还算周正,就是眼神怯懦,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糊了就糊了!嚎丧啊?!”刘寡妇猛地转过头,浑浊的老眼恶狠狠地瞪过去,声音尖利得像破锣,“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养你有什么用?!赔钱货!”
美玉吓得浑身一哆嗦,眼圈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搅锅里的粥,眼泪“吧嗒吧嗒”掉进锅里。
刘寡妇看着女儿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更是窝火!她浑浊的老眼滴溜溜一转,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骤然点起了鬼火!一个恶毒的念头,像毒蘑菇一样,在她心里疯狂滋长!
她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灶台边,枯瘦的手一把抓住美玉的胳膊,力道大得掐出红印子。
“哭!哭!就知道哭!”她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狠劲儿和蛊惑,“哭能哭出好日子来?!你看看人家老李家!再看看咱家这破锅冷灶!你想不想也穿新衣裳?想不想也顿顿吃白面馍馍?想不想也让人高看一眼?!”
美玉被娘狰狞的表情和手上的力道吓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不敢掉下来,怯生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娘……我……我怕……”
“怕?!怕什么怕?!”刘寡妇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疯狂的精光,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机会就在眼前!你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了!”
她枯瘦的手指向窗外,指向屯子口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看见没?屯口修路!那开拖拉机的技术员!姓张的那个小伙子!城里来的!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模样周正!年纪轻轻!那就是你现成的梯子!攀上他!咱娘俩就能翻身!就能把老李家踩在脚底下!”
美玉顺着娘的手指望去,透过窗户纸的破洞,隐约能看到屯口工地上那台冒着黑烟、发出“突突”巨响的绿色拖拉机,和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年轻身影。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娘……我……我不行……人家……人家是城里人……看不上咱……”
“看不上?!”刘寡妇嗤笑一声,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市侩的精光和狠毒,“男人!都一样!管他城里乡下!管他干部还是农民!只要是个带把的,就躲不过女人的温柔乡!你模样又不差!收拾收拾!比那王小梅差哪儿了?!”
她枯瘦的手用力捏了捏美玉的胳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蛊惑:
“听娘的!明天!就明天!你去工地!给他送水!就说……就说看他干活辛苦!嘴甜点!眼睛活络点!该笑就笑!该低头就低头!露出点羞答答的样子!男人就吃这套!只要他肯跟你搭话!肯多看你两眼!这事儿……就成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