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重掌家业(2 / 2)

风,依旧鼓荡着她染血的素色旗袍下摆和凌乱的长发,猎猎作响。那背影在空旷的山坡上显得异常单薄,却透着一股千钧之力,如同悬崖边迎击着滔天巨浪、扎根于磐石缝隙之中的孤松,任尔东西南北风。脚下的路,延伸向远方,通向的不再仅仅是完成父亲的遗志,更是那个躺在生死线上、用生命最后一息为她燃起前路微光的男人,所瞩望的、所托付的——那片她必须去照亮、也必须去亲手肃清一切阴霾与豺狼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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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胶园门口,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张张被南洋炽烈的阳光和咸湿的海风经年累月雕琢得黝黑粗粝的脸上,刻满了殷切的期盼与挥之不去的隐隐不安。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赤着脚或趿着破旧的草鞋。为首的老管事福伯,头发已全白如雪,背脊微微佝偻,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的旧式绸褂,是他作为管事最后的体面。他看着那个从山坡上一步步走下来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看清她脸上纵横交错、未干的泪痕,看清她眼中那沉甸甸的、远超她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坚毅与深埋的伤痛,福伯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泪水模糊了。那身影,单薄却挺直,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从巨大悲痛中淬炼出的力量,像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却又仁厚待下的老爷林正弘。

“大小姐……”福伯的声音哽咽,带着旧日仆从最深的恭敬与无法言喻的心疼,颤巍巍地,作势就要领头朝着李晚星跪下去。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也随着他的动作,膝盖微弯,一片衣衫摩擦的窸窣声。

“福伯!”李晚星快走几步,在老人膝盖即将触地前,一把稳稳托住了他那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臂。她的手冰凉,甚至还在不易察觉地轻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道。“起来。”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都起来。林家的脊梁,不是跪出来的。”

福伯被她托着,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流淌。“大小姐…您…您受苦了…老爷…老爷在天有灵……”老人哽咽着,泣不成声。

李晚星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岁月和苦难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此刻,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期盼,是信任,是找到主心骨的依赖。这些都是曾在她父亲手下讨过生活、靠着这片橡胶园养家糊口的老伙计。他们经历过园子被林正明巧取豪夺时的绝望,经历过易主后备受欺凌的困苦,如今,又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对新当家的忐忑。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人群细微的骚动,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磐石般的沉稳力量:

“福伯,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十年了。这片园子,兜兜转转,流了太多的血,咽了太多的泪。但今天,”她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宣告,“从今往后,这片园子,它姓林!”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欢呼和低语。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是大小姐!老爷的骨血!”

“老天有眼啊……”

李晚星微微停顿,目光掠过阳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林家荣耀重铸的“林氏”牌匾,最终投向遥远城市中医院的方向。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刻骨的痛楚与无边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决绝。

她再次开口,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裂帛穿云,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你们,守好它!守好我爹留下的根!该发的工钱,一文不少!该休整的胶林,一亩不落!把这里,重新变成我们林家的根基,变成我们所有人的家!”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福伯脸上,也仿佛穿透了人群,望向了那隐藏在暗处的、名为“那位大人”的庞大阴影。

“而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橡胶园门口,“去把挡在林家前面、躲在暗处放冷箭、害我爹娘、伤我至亲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扫个干净!一个不留!”

“大小姐——!”福伯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颤抖,猛地举起枯瘦的手臂。

“大小姐!”

“扫干净那些豺狼!”

“守好园子!等大小姐回来!”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带着积压十年的悲愤与重获希望的激动,声浪如同海潮,瞬间盖过了呜咽的风声,直冲云霄!

炽烈的阳光劈开海面蒸腾的薄雾,将“林氏”二字照耀得金光夺目,熠熠生辉。那光芒也落在李晚星身上,将她染血的素色旗袍和那决绝如出鞘利刃般的身影,在身后坚硬的土地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孤直而坚定的影子。那条通向未知、必然铺满荆棘与尚未凝固血色的路,已在脚下展开。而她,已无路可退,亦,绝不回头。

“福伯,”李晚星转向老管事,声音恢复了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立刻清点园内所有账目、库存、胶树状况、工人名册。我要最详细的,日落之前,放到我爹…放到我书房桌上。”她下意识地改了口,那个“爹”字,如今承载着太多沉痛。

福伯立刻收住泪,腰板挺直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瞬间回到了当年辅佐林正弘时的干练:“是!大小姐放心!老奴这就去办!园子里这些年虽然被那姓林的糟蹋,但底子还在!人心也还在!”

李晚星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人群后方几个穿着相对整齐些、神情也透着精明的中年汉子:“赵把头,钱把头。”

被点名的两人立刻挤到前面,恭敬地抱拳:“大小姐吩咐!”

“你们带几个得力的人手,立刻巡查园界,尤其是靠近码头和西边密林的方向。看看有没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有没有生面孔在附近窥探。林正明虽倒,但他背后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小心驶得万年船。”她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全然不像刚从巨大悲痛中挣扎出来的人。

“明白!”赵、钱两位把头齐声应道,脸上露出凝重之色,转身便点了几个人匆匆离去。

“阿慧!”李晚星又唤。

刚发完电报跑回来的阿慧立刻应声:“大小姐!”

“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去曼谷。轻装简行,但要带上足够的‘路费’(意指银钱和必要的防身武器)。”她顿了顿,目光幽深,“还有,想办法联系我们在曼谷的旧关系,特别是……和‘药材’(暗指军火或情报)有关的。峰会是个幌子,也是龙潭虎穴,我们得先摸清门路。”

“是!我马上去办!”阿慧眼神一凛,立刻领命。

安排完这些,李晚星才转向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一个精瘦青年:“阿成。”

黄砚舟最得力的护卫阿成上前一步,他眼圈依旧泛红,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李小姐,少爷那边……阿辉带人守着,有王院长亲自盯着,一有消息会立刻飞鸽传书到曼谷给我们。”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紧:“嗯。你……跟我去曼谷。这里,”她看了一眼橡胶园,“有福伯和两位把头,暂时无碍。砚舟的仇,林家的债,得有人去讨。”

阿成眼中瞬间燃起仇恨的火焰,用力点头:“是!李小姐!阿成的命是少爷给的,少爷的仇,就是阿成的仇!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夕阳的余晖将橡胶园高大的树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李晚星独自一人,踏进了那栋位于园子中心、阔别十年的主楼。建筑带着明显的南洋殖民风格,却也融合了中式飞檐,只是处处透着破败与疏于打理的气息。大厅里,父亲生前最爱的紫檀木太师椅蒙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原本挂字画的地方只剩下空荡荡的印子。

她一步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推开书房沉重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柚木门。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书房里一片狼藉。书架倒了一半,书籍散落一地,被虫蛀鼠咬。父亲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还在,上面却堆满了杂物和厚厚的灰尘。窗户的玻璃碎了几块,海风从破洞灌入,吹动着地上发黄的纸张。

李晚星的目光落在书桌后墙壁上。那里,原本挂着一幅父亲与几位南洋侨领的合影,如今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锈迹斑斑的钉子。

她走到书桌前,没有理会满目的疮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去桌面上厚厚的灰尘。指尖触碰到桌面一角一处深深的划痕——那是她小时候调皮,用小刀不小心划下的,当时还被父亲板着脸训斥了一顿,母亲则在旁边笑着打圆场。

“爹……娘……”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败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孤单。巨大的悲伤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她闭上眼,用力地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不能。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嘎作响、布满蛛网的窗户。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落在远处重新挂起的“林氏”牌匾上,金漆反射着温暖的光芒。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天一色,壮阔无垠。

“照亮整片天空……”黄砚舟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看着那片天空,那片他期许她去照亮的海与天。此刻,夕阳沉入海平面,暮色四合,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

“没有你的天空,再亮也是地狱……”她对着虚空,对着那正在吞噬光明的黑暗,无声地低语,带着刻骨的痛楚。“但既然这是你的愿望……砚舟,我会去做。用我的方式,用血,用火,把那些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统统烧出来!”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片渐渐被黑暗笼罩的海天。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阿慧!”她朝楼下喊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来了,大小姐!”阿慧的脚步声很快在楼梯上响起。

“让人立刻把书房收拾出来。点灯,多点几盏!今晚,我就在这里看账本。”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积满灰尘的红木书桌上,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父亲当年在此运筹帷幄的身影。

“是!”阿慧应道,看着大小姐挺直站在窗前的背影,那背影仿佛融入了渐浓的夜色,却又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即将劈开这无边的黑暗。她不敢多言,立刻转身去安排。

灯光,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书房的黑暗,也照亮了李晚星脸上那不容错辨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属于林晚星的时代,伴随着这南洋橡胶园的灯火,伴随着曼谷那未知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