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说得对,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毒蛇吐信,再次窸窣响起。
郑伯韬似乎也从最初的极度震惊中缓过神来,苏曼丽的话像给他递了一把梯子。他扶了扶金丝眼镜,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圆滑世故的笑容,只是眼底的冷意更深:“黄大少,苏小姐的话虽然直白了些,但也不无道理啊。商海沉浮,利益为先。您这份‘厚礼’,实在……太超乎常理了。这让我们这些关心‘拾光’、关心黄氏发展的老朋友,心里头……很是不安啊。这股权转让,该不会是……某种不得已的‘安排’吧?或者说,林小姐在黄氏资本里,还承担着我们不知道的……‘重要角色’?”
他故意将“安排”和“重要角色”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在李晚星和黄砚舟之间来回扫视,暗示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权色交易或者更深层的利益捆绑。
刚刚被黄砚舟雷霆手段短暂压制的污浊泥沼,再次汹涌地翻腾起来,带着更猛烈的恶意,试图将刚刚挺直脊梁的李晚星重新拖入深渊!
李晚星的身体再次绷紧,刚刚被黄砚舟强行点燃的火焰,在更恶毒的污蔑和更赤裸的羞辱面前,剧烈地摇晃起来。腰后那只手传递的力量依旧沉稳,耳边那句“你值得一切”的滚烫低语还在灼烧,可眼前这些扭曲的嘴脸和肮脏的暗示,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砚舟动了。
他没有再看苏曼丽,也没有看郑伯韬。
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收回了落在李晚星腰后那只支撑的手。那只手,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伸向了自己昂贵西装的内袋。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他掏出的不是支票簿,也不是另一份文件。
而是一只小巧的、表面磨得锃亮、显然经常被主人拿在手中把玩的黄铜打火机。
“叮”的一声脆响。
黄砚舟用拇指优雅地弹开打火机的金属盖,幽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跳跃而出,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映出两点冰冷的寒星。
他没有点烟。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捏着那只燃烧的打火机,手腕沉稳地移动,幽蓝色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仪式感,精准地凑近了那份摊开在香槟台上、价值连城的股权转让协议书的一角!
“嘶啦——”
纸张被火焰舔舐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宴会厅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幽蓝的火苗瞬间点燃了纸张的边缘,贪婪地向上蔓延,吞噬着那价值无法估量的文字和印章!焦黑的痕迹迅速扩大,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啊——!”
“天哪!他烧了?!”
“10%的股份……烧了?!”
无数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瞬间爆发!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一直试图维持镇定的陈会长,脸色煞白的郑伯韬,还有捂着嘴满眼不可置信的苏曼丽!没有人想到黄砚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价值连城的股份,说烧就烧?这简直是……疯子行径!
李晚星更是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她看着那跳跃的蓝色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写有她名字的文件,看着那象征着黄砚舟滔天信任和巨大财富的纸张化为灰烬,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他……他在做什么?他后悔了?还是……这又是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局?
火光跳跃,映照着黄砚舟那张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快意的脸。他任由火焰燃烧,直到那一角彻底化为蜷曲的黑色灰烬,才“啪”地一声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幽蓝火焰瞬间熄灭。
他将那只带着余温的打火机随意地丢在烧焦的文件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封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最终落在面无人色的郑伯韬和花容失色的苏曼丽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极致嘲讽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一份复印件而已,诸位何必如此激动?”
“原件,”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僵立如雕塑的李晚星,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稠如墨的情绪,“早已在三天前,由我的私人律师,亲手交到了晚星小姐手上。转让程序,全部完成。”
“现在,她李晚星,”黄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君临天下般的威压和宣告,“不仅是‘拾光’的灵魂设计师,更是我砚舟资本名正言顺、持股10%的股东!”
“她的能力,她的价值,她能为‘拾光’、为黄氏带来的未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质疑她?”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刺向郑伯韬和苏曼丽,声音轻缓,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冷的杀意,“就是质疑我黄砚舟的眼光!质疑我砚舟资本10%股份的分量!更是质疑这白纸黑字、受南洋律法保护的股权归属!”
“诸位,还有问题吗?”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郑伯韬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曼丽更是吓得后退一步,手中的烟嘴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也浑然不觉。周围那些投射向李晚星的目光,瞬间从质疑、鄙夷、贪婪,变成了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烧掉一份复印件,轻描淡写,却比任何言语的威胁都更具震慑力!这等于昭告天下:他黄砚舟对李晚星的支持,是毫无保留、不容置疑的!任何挑战,都将直接面对他滔天的怒火和恐怖的权势!
李晚星呆呆地站着,仿佛灵魂出窍。
复印件?原件三天前就到了她的手上?她什么时候签过字?她根本毫不知情!他……他竟然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这一切?还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在这万众瞩目的地方,用一场焚烧,为她铸就了一道无人敢再轻易挑衅的铜墙铁壁?
腰后那支撑的力量消失了,耳边灼热的气息也远去了。可那句“你值得一切”的低语,那份在她“不知情”中已然生效的股权文件,还有眼前这份燃烧的复印件所代表的、他玉石俱焚般的决心……如同滔天巨浪,狠狠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她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紧紧攥着的左手。
无名指上,那枚“星舟”戒指依旧冰冷地禁锢着指根,戒圈边缘,礁石上挣扎留下的那道细小伤痕,在璀璨的灯光下,隐隐泛着暗红。
而心口的位置,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
不是戒指的冰冷。
是记忆里,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撕裂的衣襟下,那只在她指尖触碰边缘、用最浓烈的鸽血红与金线勾勒出的、浴火重生的凤凰图腾!
那灼热感,穿透了时空,穿透了衣料,此刻正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灵魂深处,与指尖戒指的冰冷,与眼前这份燃烧殆尽却重若千钧的“信任”,形成一种让她浑身战栗、几乎无法呼吸的共鸣!
她值得吗?
这滔天的信任,这沉重的股权,这以身为盾的疯狂……
还有他心口那只无声燃烧的凤凰……
这一切的一切,她……承受得住吗?
宴会厅里死寂无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无数道目光,敬畏的、探究的、嫉妒的、恐惧的,如同无形的蛛网,紧紧缠绕在孤立于漩涡中心的李晚星身上。她挺直着脊背,指尖却不受控制地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仿佛只有这细微的痛楚才能让她确认自己还站立在这令人眩晕的光影之中。
黄砚舟那番雷霆万钧的宣告,那焚烧复印件的惊世之举,像一柄重锤,砸碎了所有明面上的质疑,却也彻底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顶端。不再是流言中依附的菟丝花,而是手握砚舟资本10%股权的、真正的风暴眼。这份“信任”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肩膀压垮。
“晚星?”一声温和中带着不易察觉探询的呼唤自身侧传来。
李晚星猛地回神,指尖一颤,险些碰翻手边盛着琥珀色香槟的水晶杯。她循声望去,是南洋总商会的陈启年会长。老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在她和黄砚舟之间不着痕迹地打了个转。
“陈会长。”她努力牵动唇角,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陈会长笑容加深,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地穿透了渐渐复苏的低声交谈,“来,让我们再次举杯,祝贺林晚星小姐!祝贺‘拾光’浴火重生,未来无可限量!也祝贺黄大少,慧眼识珠,为南洋商界再添一员猛将!”
“祝贺林小姐!”
“祝贺黄大少!”
“祝贺‘拾光’!”
稀稀落落的附和声响起,逐渐汇聚成一片看似热烈的声浪。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流光溢彩。然而李晚星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举杯之人笑容下的复杂心思——敬畏黄砚舟的权势是真,对那10%股权的觊觎是真,对她这个“一步登天”的孤女能否坐稳位置的怀疑,更是根深蒂固。
她端起酒杯,冰凉的杯壁刺激着指尖。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映出她苍白而紧绷的面容。她强迫自己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属于“林晚星设计师”的得体微笑,目光迎向那些投射过来的视线。视线所及之处,有人立刻堆起更热情的笑容,有人则略显尴尬地移开目光,还有人,如苏曼丽之流,远远站着,眼神淬毒般剜过来,却又在黄砚舟冷冽的目光扫过时,仓惶地别开脸。
“林小姐,恭喜恭喜!”一个穿着藏青色条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挤上前来,满脸堆笑,双手恭敬地递上名片,“鄙人王天禄,‘南洋锦绣’纺织厂的,久仰林小姐大名!我们厂的丝绸,那可是南洋一等一的好,最适合您这样的大设计师……”
“林小姐,我是‘丽人行’百货的采购经理,我们对您纽约系列的设计非常感兴趣……”
“林小姐,不知您对开发南洋本土风格的日常成衣线有何高见?我们‘百纳’成衣……”
“林小姐……”
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刚刚还在观望的人群瞬间涌了上来。名片如同雪片般递到她面前,恭维的话语滔滔不绝。李晚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着,应接不暇。她努力维持着微笑,一一接过名片,说着得体的场面话,大脑却在高速运转,试图分辨这些笑脸背后的真实意图。是真心寻求合作?还是看中了她背后黄砚舟的资本?抑或是想试探她这个“新晋股东”的深浅?
她感到一阵疲惫。这觥筹交错的浮华名利场,比她想象中更令人窒息。每一张笑脸背后,都藏着利益的算计。而她,才刚刚被强行推上这盘巨大的棋局。
“晚星小姐似乎有些累了?”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围意味。
李晚星循声望去,是刚才站在陈会长身边的南洋航运董事长周正元。他年约五十,气质儒雅,眼神温润,此刻正含笑看着她,带着长辈的关怀。
“周董。”李晚星微微颔首,紧绷的神经因这温和的态度而稍稍放松一丝。
“纽约一战,轰动世界,压力必然不小。”周正元理解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周围依旧热情的人群,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诸位,合作之事,改日再详谈不迟。让我们的‘凤凰’稍事休息,如何?”他话语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围那些围拢的人精立刻识趣地打着哈哈,渐渐散开。
“多谢周董。”李晚星真心实意地道谢,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
“不必客气。”周正元微笑,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握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折射着冷硬的光芒,他眼神微微一动,随即移开,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慨,“‘凤凰’冠冕,我虽不懂设计,但在纽约的报纸上看到照片时,确实被那份冲破桎梏的生命力所震撼。林小姐的设计,有魂。”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意味,“商海浮沉,流言蜚语从未断绝。黄大少此举,魄力非凡。但真正能让人立足的,终究是自己的实力。我相信林小姐,担得起这份信任,也担得起‘拾光’的未来。”
这番话,没有虚浮的恭维,只有中肯的评价和沉甸甸的期许。如同一股清泉,注入李晚星被名利场熏染得有些浑浊的心田。她看着周正元温润而睿智的眼眸,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和力量。
“周董金玉良言,晚星铭记于心。”她郑重地回答。
“好,好。”周正元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举杯示意了一下,便转身融入了其他交谈的人群。
李晚星轻轻舒了一口气。她下意识地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指尖抚过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星舟”戒指。戒圈边缘的伤痕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礁石上的绝望挣扎。而此刻,这枚戒指所代表的,已不仅仅是冰冷的桎梏,更是一种无法挣脱的责任与联结。
就在这时,一股清冽而极具存在感的气息自身后无声地笼罩下来。她甚至不用回头,身体的本能已经认出了来人。刚刚松懈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
黄砚舟高大的身影停在她身侧半步的距离。他没有看她,深邃的目光落在远处觥筹交错的浮华光影中,侧脸的线条在璀璨的吊灯下显得冷硬而疏离。他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剔透的冰块间轻轻晃动。
“应付得来?”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波澜,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
李晚星心口微微一窒。她强迫自己迎向他看似投向别处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会努力。”她没有说“能”或“不能”,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在这盘他亲手将她推入的棋局里,“努力”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黄砚舟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锐利依旧,穿透了她强装的镇定,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深处的惊悸与茫然。他沉默了几秒,就在李晚星几乎要承受不住那审视的压力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记住周正元的话。”
“记住今晚。”
“记住,”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你站在这里,是因为‘凤凰’,因为你是李晚星。”
“其他一切,”他举起酒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纷扰的冰冷力量,“都是背景噪音。”
背景噪音?
李晚星咀嚼着这个词。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质疑目光,那些恶毒的揣测,那些觥筹交错下的利益算计……在他眼中,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背景噪音”?而他给予她的股权,那心口的凤凰,这滔天的信任与压力……才是她必须面对的主旋律?
她张了张嘴,想问那10%的股份,想问那三天前就完成的转让,想问他为何要如此疯狂地信任她……可话到嘴边,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风暴又归于绝对平静的眼眸,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所有的疑问,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左手,指甲陷入掌心的软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她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