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砚舟的视线再次扫过地上那些带着异域邮戳的碎片,又落到墙角那盆鹿角蕨上。那翠绿的叶片,在昏暗的光线和满室悲伤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沉默地走到工作台旁,没有坐下,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厚实却微卷的蕨叶。动作极其轻微,如同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瘦小身影上。
“林正弘先生,”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层下缓慢流动的寒水,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李晚星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在南洋,一直在为我黄家名下的橡胶园做事。”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李晚星混沌的意识!
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和污迹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死死地钉在黄砚舟那张冷硬的脸上!**(内心独白:什么?!阿爸…给黄家…橡胶园?)**巨大的信息量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本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父亲?那个在她记忆中郁郁寡欢、守着几亩薄田和一堆旧书、最后远走他乡杳无音信的落第秀才?他竟然一直在南洋?在黄砚舟家的橡胶园里做事?!
这怎么可能?!
她记得父亲离开前,家里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他走时,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说是去南边投奔一个早年下南洋的同窗,看能不能谋个账房先生的差事。他从未提过黄家!从未提过槟城!更从未提过什么橡胶园!
**(内心独白:他骗我?阿爸…他一直在骗我?)**这个念头带来的背叛感和更深重的痛苦,让她几乎窒息。
“他…他…”李晚星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控制的颤抖,“他怎么会…在你们家…做事?他从来没说过…从来没提过黄家…”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质问和深深的不解。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干涸的泪痕。
黄砚舟平静地迎视着她充满血丝、饱含痛苦和质问的眼睛,脸上依旧没有丝毫动容。他没有回答她关于“为什么不说”的质问,只是继续用他那毫无感情的低沉语调,陈述着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事实:
“他走得很突然。园里的工头发现他倒在胶林里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但说出的内容依旧冰冷如刀,“据医生诊断,是心疾骤发。他生前…似乎过得并不宽裕。”
“并不宽裕”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李晚星的心尖!
**(内心独白:不宽裕…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都没钱看?倒在了胶林里?)**想象着父亲孤零零地倒在异国他乡湿热茂密的橡胶林中,无人知晓,最终被陌生的工头发现…这幅画面带来的锥心之痛,瞬间击溃了她!
“啊——!”又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从她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咚!”一声闷响。
“阿爸——!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责、所有的无能为力都发泄出来。“我该去找你的!我该去南洋找你的!我为什么那么没用!为什么连一张船票都攒不起!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死在那里!阿爸——!”
额头撞击地面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手掌捶打地面也震得生疼,但都比不上心口那如同被凌迟般的剧痛!她恨自己的贫穷!恨自己的无能!恨这吃人的世道!更恨…恨眼前这个看似带来了“真相”,却字字句句都在她伤口上撒盐的男人!
黄砚舟沉默地俯视着地上彻底崩溃、捶地痛哭的女子。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凄厉绝望,充满了自我毁灭般的痛苦。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助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被打落枝头、即将被彻底碾碎的枯叶。
他深邃的眼底,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他的薄唇抿成一条更加冷硬的直线。
管家阿忠站在他身后,看着地上悲痛欲绝的李晚星,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
黄砚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晚星因为捶打地面而再次渗出血珠的右手伤口上。那抹刺目的鲜红,在她沾满灰尘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那显然毫无意义,也非他所长。他也没有解释更多关于林正弘在黄家橡胶园的具体情形。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任由李晚星绝望的哭喊声在小小的店铺里回荡、撞击。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李晚星的哭喊变成了嘶哑的呜咽,捶打地面的动作也变成了无力的抽搐,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般瘫软在地上,只剩下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起伏。
黄砚舟才缓缓收回目光,仿佛地上那个濒临破碎的生命,与他毫无关系。他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阿忠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了一下。
阿忠立刻会意,无声地退后一步,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店,将这片弥漫着巨大悲伤的空间留给了店内的两人——一个站着的冰山,一个伏地的尘埃。
黄砚舟没有再看李晚星。他的视线投向那扇被李晚星擦洗得透亮、此刻却映照着她蜷缩身影的临街木格子橱窗。阳光艰难地穿透蒙尘的玻璃,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他迈开步子,深灰色大衣的下摆拂过地面,带起几片细小的纸屑碎片。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而冷漠。
他径直走向门口,身影即将再次融入门外老船厂路那灰扑扑的光影里。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地上那团死寂的身影,却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站住!”
李晚星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泥污的脸上,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死死地、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般盯住黄砚舟即将消失的背影!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执拗:
“告诉我!阿爸他…他走的时候…苦不苦?他…他有没有…提到我?”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支撑在地上的手臂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垮塌。但她死死地仰着头,执拗地、绝望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祈求,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冷的背影。**(内心独白:求求你…告诉我…阿爸最后…有没有想我…)**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关于父亲的最后一点念想。
黄砚舟的脚步,在门槛处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挺拔的背影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几乎将瘫倒在地的李晚星完全笼罩。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狭小的店铺里蔓延,只有李晚星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那低沉冰冷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如同从遥远的寒冰地狱传来,字字清晰,也字字诛心:
“人死如灯灭。苦乐自知,遗言…随风。”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地陈述着一个残酷的真理,“你该想的,是活下去。”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一步跨出了门槛。深灰色大衣的下摆消失在门框之外,连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也瞬间被门外浑浊的空气吞噬。
门外老船厂路嘈杂的声音——车夫的吆喝、路人的交谈、小贩的叫卖——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了进来,填满了小店短暂的死寂。阳光斜斜地照在门口那一小片水泥地上,映着地上散落的、带着异国邮戳的碎纸屑,还有那几滴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色血迹。
李晚星维持着仰头嘶喊的姿势,僵硬地定格在那里。
黄砚舟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凿穿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奢望!
**(内心独白:人死如灯灭…苦乐自知…遗言随风…)**
“呵…呵呵…”嘶哑的笑声,如同破旧风箱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泪水早已流干,红肿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死寂。支撑身体的手臂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脸颊重重地贴在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冰凉刺骨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一片彻底冻结的寒冷。
阿爸走了。在遥远陌生的南洋槟城,孤零零地倒在了橡胶林里。没有亲人送终,没有遗言留下。他所有的痛苦、挣扎、思念,都随着那盏熄灭的灯,彻底消散在异国的风中。甚至…可能连他为之卖命了一辈子的黄家主人,都不知道他临终前是否曾想起过万里之外、他唯一的女儿。
**(内心独白:活下去…)**黄砚舟那冰冷的话语在死寂的脑海里回荡。活下去?像条野狗一样,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扎着喘气?为了什么?阿妈杳无音信,阿爸客死异乡,她李晚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巨大的虚无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海藻,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将她向无尽的黑暗深渊拖拽。
视线模糊中,她看到墙角那盆鹿角蕨。翠绿的叶片在昏暗的光线下,边缘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内心独白:活下去…捡拾微光…捡给谁看?)**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时,目光的余光,却瞥见了门口上方那块简陋的招牌。
那块她自己用旧木板刨平、笨拙地写上“拾光”两个墨字的招牌。歪歪斜斜,挂得也并不端正。
此刻,午后西斜的阳光,正巧艰难地穿过老船厂路两侧低矮房屋的夹缝,吝啬地洒下一缕金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个“光”字上。
墨汁写就的“光”字,在那一缕微弱却执着的金色光线下,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极其模糊的、跳动的金边。木头的纹理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粗糙,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的、沉默的坚韧。
李晚星涣散的瞳孔,无意识地聚焦在那一点模糊的金边上。
**(内心独白:光…)**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她一片死寂的脑海——
是阿妈。在无数个江南湿冷漫长的冬夜里,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阿妈总是低着头,就着那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手指翻飞,灵巧地编织着那些美丽的挂件。灯光那么暗,小屋那么冷,可阿妈的眼神却那么专注,仿佛她手中钩织的不是廉价的贝壳和线,而是…而是某种能留住光的东西。有时,她会停下动作,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贝壳的表面,对着那微弱的灯火,微微转动角度,看着贝壳上折射出细碎的、彩虹般的光泽。那一刻,阿妈的眼神会变得很遥远,很温柔,仿佛透过了破败的屋顶,看到了遥远的、温暖的海和星空…
**(内心独白:阿妈…她捡光…在那么黑的夜里…)**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热流,如同深埋地底、即将熄灭的火种,被那一缕落在“光”字上的阳光,极其艰难地、重新点燃了一丝火星。
活下去?
捡拾微光?
捡给谁看?
也许…也许只是为了证明,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在破碎绝望的泥泞中,人,也还能笨拙地、倔强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缕…哪怕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光。
为了阿妈曾经在灯下专注的眼神。
为了阿爸…他也许…也曾在那遥远陌生的橡胶林里,在某个疲惫的黄昏,抬头望向北方家乡的天空时,心里…亮起过一丝关于女儿的光。
李晚星沾满泥污血渍的脸颊,依旧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再次汹涌而出,眼泪不自觉流出,无声地渗进水泥地的缝隙里。
在身体的最深处,那是一个被绝望和虚无所冰封的世界,寒冷而死寂。然而,就在这片冻土之下,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宛如石缝中,顽强钻出的草芽一般,悄然萌发。
这丝力量虽然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它却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意志。它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孤独而坚定地搏动着,每一次的跳动都显得那么艰难,那么缓慢。
这是一种与绝望和虚无对抗的力量,它不屈服于命运的摆布,不甘心被黑暗吞噬。尽管周围的环境如此恶劣,它依然坚持着,用那微弱的力量去冲破那厚厚的冰层,去迎接那可能存在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