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筐灰白带螺旋纹的磷光螺静静靠在墙角,散发着浓郁的海腥气。这味道本该让李晚星安心,如同饥饿的人嗅到米香。可此刻,她只觉得那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铺面外,老船厂路依旧灰扑扑的,行人不多。隔壁杂货铺老板娘嗑瓜子的“咔哒”声,铁匠铺老张头那单调又沉重的“叮当”打铁声,还有远处船厂隐约传来的汽笛呜咽,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杂音,钻进耳朵,搅得人脑仁发胀。
李晚星坐在她那个用旧木板和砖头搭起的简陋工作台前,手指却像被冻僵了似的,迟迟落不下去。面前摊开的粗布上,放着几块刚挑出来的上好磷光螺壳,旁边是她磨得发亮的钩针和几卷颜色素净的线。新送来的螺壳,品相是比夜市上淘换来的碎料好得多,壳面完整,螺旋的纹路也清晰流畅,在窗口透进来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温润的灰白光泽。按说,她该欣喜若狂,该立刻动手,把它们变成能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在灯光下流转虹彩的海豚或星星,填满她那空了大半的货架。
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内心独白:黄砚舟…又是他!钱是他付的,路是他铺的,连这螺壳,都像是他施舍来的饵!)**那半筐磷光螺,不再是救命的粮食,倒成了提醒她处境尴尬的标记。那个男人无声无息的手,无处不在,让她刚刚因“拾光”开业、生意红火而生出的那点微薄掌控感和喜悦,瞬间变得摇摇欲坠。她甚至不敢深想,海货市场的老孙头,或者他那送螺的侄子,会不会也是黄砚舟安插的眼睛?这小小的“拾光”,看似是她拼尽血汗挣来的方寸之地,是不是其实一直都在那个男人冰冷的注视之下?
**(内心独白:阿妈的线…南洋的秘密…他到底图什么?)**困惑和一种被窥视的寒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烦躁地丢开手里的螺壳,那坚硬的壳边缘硌得她指腹生疼。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工作台角落。那盆黄砚舟留下的鹿角蕨,厚实翠绿的叶片舒展着,沉静的生机与这破旧小店格格不入,却又顽强地存在着。**(内心独白:这破草…看着也烦!)**她真想把它推到地上去,可手指动了动,终究没伸出去。东西是好东西,扔了可惜,留着又刺眼。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她强迫自己不再看那盆蕨,视线茫然地扫过空落落的货架底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粗糙的木边,那里还带着新木头特有的毛刺,刮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痛感。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店门口。
李晚星心头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脊背。**(内心独白:谁?又是他?)**她猛地抬头,带着一种近乎戒备的紧张看向门口。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不是黄砚舟那种挺拔冷硬、带着无形压迫的影子,来人身材不高,穿着邮局那种深绿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脸上带着常年跑腿的风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个邮差。
“请问,李晚星小姐是住这里吗?”邮差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目光在焕然一新的小店和形容有些憔悴的李晚星之间扫了扫,似乎在确认这个灰头土脸、穿着旧棉布衣裤的年轻女子,是否就是信封上那个名字的主人。
李晚星愣了一下,紧绷的心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更深的茫然攫住。**(内心独白:邮差?找我?)**她在本地几乎没什么认识的人,谁会给她寄信?难道是…阿妈那边有消息了?这个念头像微弱火星一样一闪,随即又被她自己掐灭。不可能。阿妈离开时,什么都没留下,如同人间蒸发。
“我…我就是。”她站起身,膝盖伤处因为久坐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让她动作微微一滞。她扶着工作台边缘,慢慢走到门口。
邮差从斜挎的、鼓鼓囊囊的绿色帆布邮包里,翻找了几下,抽出一个信封。那信封不大,纸质却显得挺括,不是本地常见的粗糙土黄纸。信封是淡淡的米白色,上面印着清晰的蓝色航线图纹样,还有一行她不认识的、曲里拐弯的洋文。信封的角落,盖着一个深蓝色的邮戳,图案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是艘轮船的模样。
一股极其淡薄、却又无比清晰的咸腥海风气息,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遥远异域的油墨味道,随着信封被递过来,幽幽地钻进了李晚星的鼻腔。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多年的锁眼!
父亲的书房!那个她很少被允许进入的、总是弥漫着陈旧书籍和墨锭味道的、属于早逝父亲的狭小空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在靠墙那张沉重的、红漆斑驳的旧书案上,除了账本、毛笔和那个刻着“槟城黄记”的冰凉铜镇纸,偶尔…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这样的信封!同样是这种带着航线图、盖着轮船邮戳、散发着淡淡海腥和异域油墨气息的信封!每次收到这种信,父亲总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很久,出来时,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哭过,又像是熬了夜,整个人会陷入一种她看不懂的、长久的沉默和恍惚。年幼的她曾好奇地问过那是什么,父亲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摸她的头,声音沙哑地说:“是…是风从很远很远的海上吹来的消息…”
**(内心独白:南洋的信!)**李晚星的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破鼓,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冰冷的、带着咸涩味道的预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脚踝,并且急速向上蔓延!
她的手,在邮差平静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那薄薄的信封。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手指,接过了它。
信封入手,比想象中更沉一点。那陌生的、带着海腥气的纸面,贴着她的掌心,像一块刚从深海里捞上来的冰。
邮差似乎见惯了收信人各种反应,见她只是僵立着,脸色煞白,也没多话,只从邮包里拿出一个硬皮的小本子和一支短铅笔:“李小姐,麻烦签收一下,在这里画个押或者写个名字都成。”
李晚星的目光死死黏在信封上那几个墨色淋漓的中文字上:“李晚星小姐亲启”。那字迹端正,却透着一股刻板,像是专门替人写信的先生代笔的,没有丝毫属于写信人的个人气息。落款处,只有一行更小的字:“寄自南洋槟城”。
槟城!又是槟城!这个地名,像一道带着诅咒的闪电,在短短几天内,第二次劈进她的生命!
她浑浑噩噩地接过笔,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坏的树枝,在本子上那个指定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划得极深,几乎要戳破纸背。
邮差收回本子,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就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老船厂路嘈杂的背景音里。
店里一下子静得可怕。隔壁的瓜子声、打铁声、远处的汽笛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李晚星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重地回响,撞击着她的耳膜,也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块随时会炸开的寒冰。脚步虚浮地退回到工作台前,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凉的木板边缘,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下去。
**(内心独白:谁…谁寄来的?南洋…槟城…除了阿爸,还有谁会从那里给我寄信?难道是…阿妈?)**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抽,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渺茫希望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了回去。不可能的。阿妈消失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怎么可能突然从槟城寄信来?
她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急切,用指甲抠向信封封口处那层干硬、粘得死紧的火漆。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暗红色的碎屑,指腹也被粗糙的纸边划出了细小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可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和意识都死死聚焦在那小小的封口上。
“嗤啦——”
一声轻响,信封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一股更浓郁的、属于海洋深处的潮湿咸腥气,混杂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晚星屏住呼吸,两根手指哆嗦着探进去,夹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纸的质地很好,光滑厚实,带着一种冰冷的韧性,同样是那种淡淡的米白色。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即将沉入深海的旅人最后吸入一口空气,猛地展开了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同样端正、却透着公式化冰冷的墨色钢笔字。没有寒暄,没有称谓,开门见山,如同冰冷的刀锋,直直捅进了她的心脏最深处:
**李晚星小姐台鉴:**
**惊悉噩耗,不胜悲痛。林正弘先生因心脏病发,救治不及,已于上月廿七日酉时在槟城圣玛丽医院离世。先生身后事已由其生前雇主代为料理,暂厝于槟城华人义山。特此奉告,望节哀。**
**因林先生居所变故,其遗物中仅有此通讯地址可循,故冒昧致函。**
**肃此讣告。**
信的末尾,是一个同样端正、同样冰冷、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签名:**陈永年敬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凝固。
李晚星保持着展开信纸的姿势,如同一尊骤然失却了所有生命力的石雕。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字,每一个墨点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她的瞳孔,烙在她的灵魂上!
**(内心独白:林正弘…心脏病…离世…上月廿七日…槟城…暂厝…华人义山…)**
这些冰冷、陌生、毫无感情的字眼,一个个在她眼前跳跃、放大、扭曲,组合成一把把淬毒的利刃,反复切割着她脑中那根名为“父亲”的弦!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的父亲,林正弘!那个在她遥远模糊的记忆里,永远带着书卷气却又有着一双能稳稳托起她、把她扛在肩头的大手的男人!那个她记得最后一次离家远行时,背影依旧挺拔、脚步沉稳有力的男人!那个在她被踩进泥泞、受尽欺凌时,支撑着她最后一点念想、让她觉得这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根的男人!
他怎么会…心脏病?!
**(内心独白:心脏病?阿爸身体那么好!他以前在老家,能扛起两袋米走几里地!能徒手爬上后院那棵老高的橡胶树给我摘果子!下雨天背着我淌过齐膝深的水洼,气都不带喘的!)**记忆的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父亲温厚的手掌摩挲她头顶的触感,父亲在灯下教她认字时低沉温和的嗓音,父亲偶尔望向南方天空时那悠远又带着苦涩的眼神…所有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细节,都在眼前这几行冰冷死寂的铅字面前,显得那么荒谬可笑!
骗子!都是骗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荒谬、愤怒和彻骨冰寒的洪流,如同海底爆发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坝!她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
“啊——!”
一声凄厉、破碎、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毫无预兆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破屋顶,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疯狂!
“假的!胡说!全是胡说八道——!”她嘶吼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血丝瞬间布满了眼白。那张原本只是煞白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涨红,青筋在纤细的脖颈上狰狞地暴起!
她像疯了一样,双手死死抓住那封带来噩耗的信,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撕扯!
“嘶啦——!”
坚硬的信纸被蛮横地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骗人!我阿爸不会死!他不会!”她狂乱地嘶喊着,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汗水、灰尘,在她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她完全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撕扯的动作!
“嘶啦!嘶啦!嘶啦——!”
一张完整的信纸,在她手中瞬间变成了两片、四片、八片…无数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屑!她仿佛要把这带来噩耗的纸片彻底碎尸万段,才能宣泄心中那灭顶的痛苦和荒谬!
碎片像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洒落,飘散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飘落在她沾满灰土的旧布鞋上,也飘进了墙角那堆新送来的、散发着海腥味的磷光螺壳缝隙里。
**(内心独白:阿爸…阿爸…你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痛得她无法呼吸,只能张开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
就在她撕扯得精疲力竭,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靠着工作台边缘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时——
店门口的光线,再一次被一个高大、冷峻的身影挡住了。
黄砚舟。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外面是同色系的长款毛呢大衣,领口挺括如刀裁。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门口坑洼的石板路上,纤尘不染,与此刻店内弥漫的绝望、疯狂和满地狼藉,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残酷对比。
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小小的店铺。从地上那些被撕得粉碎的纸屑,到墙角那盆在混乱中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的鹿角蕨,再到滑坐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脸上涕泪纵横、眼神空洞涣散如同破碎玩偶的李晚星。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倔强、警惕或窘迫的小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茫然。泪水冲刷着灰尘,在她脸颊上留下肮脏的痕迹,嘴唇被她自己无意识地咬破了,渗出血丝,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她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抓着一把没来得及撒出去的纸屑碎片,指关节因为之前的疯狂用力而泛着青白。
黄砚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垂落在地面的右手上。那只手,因为撕扯时太过用力,被锋利的信纸边缘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殷红的血珠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沿着她粗糙的指腹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看不出丝毫波澜。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影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有立刻开口询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怜悯——那只会让此刻的李晚星更加崩溃。他只是迈开长腿,跨过门槛,走进了这片被巨大悲伤笼罩的空间。
随着他的进入,那股熟悉的清冽雪松混合着高级烟草的气息,再次霸道地侵入,瞬间压过了信纸的油墨味、海螺的腥气和李晚星身上绝望的气息。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变得更加逼仄压抑。
管家阿忠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的碎片和失魂落魄的李晚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恭谨。
李晚星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她依旧瘫坐在地上,身体因为无声的抽泣而轻微地起伏着。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眼前虚空中的一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封被撕碎的信,飘向了遥远、冰冷、陌生的南洋槟城。**(内心独白:阿爸…没了…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孤寂和寒冷,比刚才的愤怒和荒谬感更甚,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