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要硬。
脊梁不能弯。
心气不能散。
母亲的话,如同刻在骨髓里的烙印,支撑着李晚星在倾盆暴雨中一步步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左脚踝被井盖刮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摔伤的肩膀和手肘,最要命的是左手食指,那溃烂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水反复冲刷浸泡,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灼痛,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剧烈摇摆。
“撑住…林晚星…撑住…”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自己的本名,仿佛这名字本身就能带来一丝力量。冰冷的雨水早已将她浇透,单薄破旧的衣物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勾勒出令人心酸的轮廓。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湿透的布料钻进皮肤,直透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去哪?哪里能避雨?哪里能让她这具破败的身体暂时蜷缩一下?
视线被雨水模糊,省城巨大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幽灵船。街道空旷,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溅起一人多高的污浊水浪,冰冷地拍打在她身上,让她踉跄着几乎再次摔倒。路人行色匆匆,撑着伞,裹紧雨衣,投向她的目光或是漠然,或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迅速移开,仿佛她是某种不祥的、会带来厄运的流浪动物。
“看什么看!滚开!别挡道!”一个推着三轮车冒雨送货的汉子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车轱辘险险擦过她的裤腿。
李晚星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到,一个趔趄,左手本能地撑向旁边冰冷湿滑的墙壁,溃烂的食指伤口再次狠狠撞在粗糙的水泥面上!
“呃啊——!”剧痛让她瞬间弓起了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惨哼,冷汗混合着雨水疯狂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不能倒下…倒下就真的完了…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雨水顺着额前凌乱枯黄的头发流进眼睛,刺得生疼。目光茫然地扫视着四周。终于,在街道尽头,一座横跨浑浊河道的巨大水泥桥墩,在雨幕中显露出模糊而沉重的轮廓。桥洞!那里或许能躲一躲!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滑地朝着桥洞的方向挪去。脚下的污水坑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泥水灌进破旧帆布鞋里,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仿佛跋涉在无边的泥沼。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晃动,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终于,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桥洞之下。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湿冷水泥、陈年垃圾、动物粪便和尿臊味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显然是一些无家可归者的临时栖身之所,地面散落着破旧的纸壳、发黑的棉絮、空酒瓶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秽物。雨水顺着桥面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上汇集成一洼洼浑浊的小水坑。
李晚星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她甚至来不及寻找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栽倒在冰冷湿硬的水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污浊的水花。
“唔…”身体撞击地面带来的钝痛让她闷哼一声,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和一种诡异的、灼热又冰冷的麻木感。左手食指的剧痛似乎也变得遥远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寒冷,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意识沉沦,坠入无边的深渊……
**黑暗中,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和深入骨髓的痛。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油腻的厨房水池边,滚烫的、混着刺鼻洗洁精的脏水包裹着她的双手,钢丝球粗糙的表面无情地摩擦着左手食指溃烂的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王姐那张肥硕扭曲的脸在不锈钢台面的倒影里狞笑,声音如同破锣刮擦着她的耳膜:“洗!给我用力洗!洗不干净今天别想吃饭!你那贱命值几个钱?!”李姐假惺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唉,晚星啊,都怪我昨天没看清那碗有裂缝…”冰冷的泔水混合着馊臭的油污,劈头盖脸地浇在她身上…脖颈上的油烟黑斑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那张模糊的“2800”账单如同巨大的鬼脸,压得她喘不过气…“夜来香!”王姐尖利的笑声像毒蛇钻进耳朵,“去那儿陪酒抵债!你也就剩这点用了!”她拼命挣扎,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脚下是冰冷的泥沼,不断下陷…那个黑洞洞的下水道口张着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她仅有的三枚硬币…叮铃…哗啦…那微弱的声音在噩梦中无限放大,如同丧钟…**
“不…不要…我的钱…”一声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嘴唇间艰难地逸出。
突然,一股极其霸道、极其浓郁、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香气,如同一条温暖而坚韧的丝线,猛地刺破了这冰冷绝望的噩梦!那香气…无比熟悉!是烤得焦香的花生碎混合着浓郁的、带着丝丝甜辣的椰奶气息,是饱满的肉串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时散发出的油脂焦香,是各种复杂香料(小茴香、芫荽籽、黄姜粉…)在高温下被完美激发出的、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的热烈芬芳!
沙爹!是沙爹酱的香气!
这香气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大门!
南洋。黄昏。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巨大的棕榈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庄园后院的小露台,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花园里鸡蛋花、茉莉和夜来香的甜香,但最浓烈、最诱人的,是炭火炉上飘散出的、无与伦比的沙爹香气。
母亲穿着干净的碎花围裙,挽着袖子,正站在炭火炉前忙碌。她微微侧着脸,晚霞的光勾勒着她温柔而专注的侧影。炭火映红了她带着笑意的脸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柔软的发丝贴在鬓边。炉架上,一串串用竹签穿好的、腌制得恰到好处的鸡肉块和牛肉块,正被炭火舔舐着,滋滋地冒着油花,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母亲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正细心地往烤串上涂抹着自制的、浓稠油亮的沙爹酱——那是用上好的椰浆、花生碎、香茅、南姜、辣椒和十几种秘制香料精心熬煮而成的,是她引以为傲的手艺。
“星星,快过来!”母亲转过头,笑容比晚霞还要温暖明亮,朝坐在一旁小藤椅上的林晚星招手,“尝尝阿妈新调的酱汁,看看够不够香?”
小小的林晚星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跑过去。母亲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小块烤得边缘微焦的鸡肉,在浓稠的沙爹酱里滚了一圈,然后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啊…张嘴,小心烫。”
浓郁的、复合的、带着椰奶的醇厚甜润和花生碎的焦香、以及各种香料完美融合的、微辣鲜香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直达灵魂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嗯!好吃!阿妈做的沙爹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小林晚星眼睛亮晶晶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大声赞美。
母亲开心地笑了,眼角弯起温柔的细纹,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子:“小馋猫!慢点吃,还有好多呢!”
父亲林正南也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儒雅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妻女:“你阿妈的手艺,连吉隆坡大饭店的主厨都自愧不如呢。”
“就你嘴甜。”母亲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红晕。炭火的暖意,食物的香气,家人的笑语,夕阳金色的光…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沙爹的香气…
阿妈…
全世界最好吃的沙爹酱…
现实与梦境在香气中剧烈地交织、碰撞!一股巨大的、撕心裂肺的酸楚和渴望,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李晚星昏沉中的最后一丝屏障!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呃…”剧烈的眩晕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头上,让她眼前金星乱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拼凑起来,无处不痛。左手食指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阵灼热的、跳动的胀痛,提醒着它恶劣的存在。
她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身下是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破纸壳。桥洞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空气依旧冰冷潮湿。桥洞深处一片昏暗,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些杂物的轮廓。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馊臭味顽固地钻入鼻腔。
然而,在这片污浊冰冷的死寂中,那股霸道而温暖的沙爹香气,却如同灯塔的光芒,顽强地穿透了空间和气味屏障,丝丝缕缕,持续不断地飘荡进来!它来自桥洞的另一端,隔着浑浊的河道,那里似乎是一个…夜市?
夜市!人间烟火!
这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从濒死的边缘强行拽了回来。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在空荡荡的胃袋里疯狂咆哮、撕咬!比身体的疼痛更加强烈,更加难以忍受!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正经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在“好味来”,只有馊臭的剩饭和漂浮着可疑油花的菜汤。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此刻被这诱人的香气一勾,肠胃剧烈地痉挛起来,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
“咕噜噜…”腹鸣声在寂静的桥洞里显得格外响亮。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高烧带来的虚弱感让她手脚发软。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左手,稍微动一下,那溃烂的食指就传来钻心的剧痛。
“嘶…”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行…得活下去…必须弄点吃的…否则等不到天亮,她就会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个冰冷的桥洞里。
她艰难地侧过身,用相对完好的右臂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蹭着冰冷的墙壁,勉强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靠在墙上大口喘息。冰冷的汗水(或许是虚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让她冷得牙齿打颤。
就在这时,她的右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贴身里衣口袋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凸起。
什么东西?
她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闪过脑海!在离开南洋那个破败的小屋前,在收拾母亲仅存的遗物时…她似乎…似乎把一样东西缝进了这件最贴身衣服的口袋深处!
她颤抖着,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虔诚的急切,用冻得僵硬发麻的手指,费力地摸索着解开里衣那简陋的、用布条系成的纽扣。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到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顾不上这些,手指急切地探进那个小小的、缝在内衬里的暗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的、小小的、用布紧紧包裹着的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掏了出来。借着桥洞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到一个小小的、用洗得发白褪色的碎花布头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解开那系得紧紧的布结。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的、关乎生死的秘密。
布包终于打开了。
里面静静躺着的,不是金银,不是珠宝,而是一小卷…彩色的丝线!
这些丝线被整理得异常整齐,紧紧地缠绕在一块小小的、光滑的竹片上。颜色异常鲜艳:火焰般的正红,深邃如夜空的宝蓝,生机勃勃的翠绿,温暖明亮的明黄,还有纯净无瑕的雪白…每一种颜色都那么纯粹,那么饱满,在这昏暗污浊的环境里,散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近乎梦幻的光泽!
丝线…
李晚星呆呆地看着掌心里这卷小小的彩线,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鼻尖,视线迅速模糊!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南洋。午后骤雨初歇。空气湿润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阳光透过棕榈树叶的缝隙,在宽敞的游廊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小的林晚星趴在凉爽的藤席上,晃动着两只小脚丫。
母亲坐在她身边,穿着一件素雅的浅色纱笼,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边。她手里拿着几根彩色的丝线,动作灵巧而优雅。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彩线的映衬下格外好看。
“星星,看阿妈,”母亲的声音温柔得像拂过椰林的风,带着宠溺的笑意,“今天教你编小椰树,好不好?”
小林晚星立刻兴奋地爬起来,凑到母亲身边,大眼睛亮晶晶的:“好!阿妈快教我!”
母亲笑着,将一根翠绿色的丝线放在她小小的手心,又拿起一根棕色的:“来,先用棕色的线打底,这是树干。手指这样…对,小拇指压住线头…”母亲温暖的手掌包裹着女儿的小手,耐心地引导着。
“然后,用绿色的线…看,这样绕过去…再从这里穿过来…”母亲的手指翻飞,彩线如同有了生命,在她指尖灵活地穿梭舞动。“记住阿妈教你的口诀哦:‘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左三绕…右两缠…”小林晚星认真地跟着念,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皱起,笨拙地模仿着母亲的动作,彩线却不听话地缠在了一起。
“哎呀!”她懊恼地叫了一声。
母亲并不生气,反而温柔地笑了,轻轻帮她解开缠住的线:“不急,慢慢来。我们星星的手这么巧,一定能学会的。你看,绕三下,缠两下…对,就是这样…”
在母亲一遍遍温柔的引导下,小林晚星终于歪歪扭扭地编出了一小段像树根又像树枝的东西。虽然粗糙,但母亲却像看到了稀世珍宝,眼中满是骄傲和喜悦。
“真棒!我们星星真聪明!”母亲在她额头上亲昵地印下一个吻,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好闻的淡淡馨香。“等你编得和阿妈一样好了,我们就开一个小铺子,卖星星编的小椰树、小贝壳,还有阿妈的沙爹酱!赚了钱,给星星买最漂亮的裙子,好不好?”
“好!”小林晚星开心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编的“杰作”,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母亲温柔的声音和彩线柔滑的触感,是她童年最安心的记忆。
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开个小铺子…卖彩线编的小玩意儿…
母亲温柔含笑的眼睛,父亲赞许的目光,阳光的温度,彩线柔滑的触感…
“阿妈…”李晚星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那卷小小的彩线里,压抑地呜咽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鲜艳的丝线。彩线那冰凉柔滑的触感,此刻却如同母亲温柔的抚摸,带着穿越时空的暖意,轻轻拂过她冰冷绝望的心。
母亲把这卷她珍藏的彩线缝进了她的衣服里。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也是最温柔的念想和…希望?在母亲心中,她的星星,终究是那个手指灵巧、能在指尖种出小椰树的女孩,而不是一个在油腻深渊里挣扎的洗碗工。
可是…现在呢?
她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右手还算完整,但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油污黑垢,皮肤粗糙开裂。左手更糟,食指红肿溃烂,脓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泽。这样一双手,还能编织吗?还能让“椰树长在指尖”吗?
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就被腹中那疯狂的饥饿绞痛狠狠打断!咕噜噜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沙爹的香气再次霸道地飘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活下去!必须先活下去!
这卷彩线…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不…等等!
李晚星猛地想起什么!她急切地摸索着自己的左手手腕!冰凉的皮肤下,一个坚硬圆环的触感传来!
银镯子!
那个母亲临终前,艰难地从自己枯瘦的手腕上褪下来,戴在她手腕上的、细细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银镯子!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贴身之物!她一直戴着,即使在“好味来”最肮脏油腻的劳作中,也从未取下,只是用衣袖小心地盖着。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袖子捋上去。昏暗的光线下,那只细细的银镯子紧贴在她同样瘦削的手腕上,散发着黯淡却温润的光泽。镯子因为长期的磨损和油污的沁染,表面已经有些发乌,失去了最初的光亮,但依旧完好无损。
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真正属于“过去”的、或许还能换点钱的东西了!
卖掉它?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她的心脏!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念想!是母亲冰凉手腕上最后的温度!卖掉它,等于亲手斩断最后一丝与母亲的实物联系…
可是…不卖掉它,她拿什么去买吃的?拿什么去处理手上这越来越严重的伤口?难道真的要饿死、烂死在这桥洞里吗?母亲临终前死死攥着她的手说“骨头要硬”,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守着这只镯子等死吗?
剧烈的思想斗争让她浑身颤抖。饥饿的绞痛和伤口的灼痛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沙爹的香气,母亲编织时的口诀,王姐狰狞的脸,“夜来香”的逼迫…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交织。
最终,活下去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阿妈…对不起…”一声破碎的低语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决绝。她颤抖着手,无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只陪伴了她多年的银镯子,从左手手腕上褪了下来。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母亲最后的一点体温,也随着镯子的离开而消散了。
她紧紧攥着那只小小的、黯淡的银镯,如同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攥着一块沉重的、名为“不孝”的巨石。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扶住墙壁,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形。
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忍受着全身的伤痛和左手食指那钻心的灼痛,李晚星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出了桥洞。
雨后的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河水的腥气和城市特有的尘埃味。街道湿漉漉的,倒映着昏黄的路灯光和远处霓虹的彩影。她循着那越来越浓郁的沙爹香气,踉踉跄跄地朝着河对岸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区域走去。
穿过一座狭窄、灯光昏暗的水泥桥,喧闹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规模不小的露天夜市!无数盏白炽灯、彩灯串和摊位上悬挂的灯泡,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夜的黑暗,也映照出人间最鲜活、也最残酷的烟火气。
狭窄的通道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热气腾腾的炒粉炒面,滋啦作响的铁板烧,堆成小山的各色水果,五颜六色的廉价服装鞋袜,闪烁着劣质灯光的塑料玩具,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汗味、劣质香水、油炸油烟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喧闹无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锅铲碰撞声、孩子的哭闹声、音响里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李晚星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幽灵,单薄破旧的身影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周围是鲜活而嘈杂的生命力,而她,浑身湿冷肮脏,散发着馊臭,左手溃烂,脸色苍白如鬼,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与这热闹格格不入。路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嫌恶和避之不及,仿佛她是什么移动的瘟疫源。
“让开!别挡道!”一个推着满载食材小车的摊贩粗暴地吆喝着,小车几乎撞到她身上。
“啧,哪来的叫花子?臭死了!”两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从她身边快速绕过。
“妈妈,那个姐姐好脏…”一个小男孩指着她,被母亲迅速拉走,低声训斥:“别看!快走!”
这些目光和话语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她低着头,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只小小的银镯子,手心全是冷汗。饥饿和伤痛让她视线模糊,脚步虚浮。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那么多卖食物的摊位,烤串的香气,煎饼的油香,水果的甜香…每一种都像一只小手,狠狠地挠着她的胃袋。可她身无分文…不,她只有这只镯子。
去哪里卖?卖给谁?她完全不知道。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夜市边缘靠近桥洞方向,一个相对冷清些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纸箱、塑料瓶和废铁,旁边停着一辆锈迹斑斑、脏兮兮的三轮车。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佝偻着背,借着旁边一盏昏黄的路灯光,费力地将一些纸板踩扁、捆扎。
废品回收站?或者…收废品的?
李晚星的心脏猛地一跳!也许…也许这个人…会收旧金属?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朝着那个角落挪了过去。每靠近一步,她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灰尘、铁锈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
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他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刀刻一般,皮肤黝黑粗糙,写满了生活的风霜和疲惫。一双不大的眼睛,眼白浑浊泛黄,带着一种长期劳作的麻木和不易察觉的精明。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狼狈不堪的女孩,目光在她湿透破旧的衣物、苍白得吓人的脸色,尤其是她那只红肿溃烂、还在微微渗着脓血的左手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干什么的?”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李晚星被他看得浑身发紧,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却又停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嘶哑的声音:“老板…您…您收…收旧东西吗?”声音小得几乎被夜市的喧嚣淹没。
“旧东西?”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浑浊的目光扫过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和单薄的身体,“什么旧东西?破瓶子烂纸壳我这收,别的值钱玩意儿,我可收不起,也认不得真假。”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和不信任,显然把她当成了想拿垃圾蒙骗他的小乞丐。
李晚星的心沉了下去,但她没有退缩。她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掏出了那只被她攥得温热的、黯淡无光的细银镯子。她摊开手掌,将那小小的、带着她体温的银圈,递到昏黄的灯光下。
“这个…是银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因为紧张和虚弱而抖得不成样子,“是我…我阿妈…留给我的…您看看…能…能值点钱吗?我…我只要一点…一点吃的…”说到最后,巨大的屈辱感和对食物的渴望让她几乎无法继续。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掌心那枚小小的银镯上。昏黄的灯光下,那镯子黯淡无光,毫不起眼,样式也是最简单老旧的素圈。他伸出同样粗糙肮脏、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用两根指头捏起镯子,凑到眼前,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指甲在镯子内侧用力划了一下,看了看划痕的颜色,还放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一个鉴别银饰真伪的土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