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油腻深渊(2 / 2)

李晚星面无表情地拿起边缘已经卷刃的金属铲。手臂因为持续劳作和高强度用力而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她咬着牙,将锅斜靠在池边,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刮着锅底!

“嚓!嚓!嚓!”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如同绝望的呐喊,在油烟和噪音的轰鸣中顽强地穿透出来。每一次刮擦,都伴随着手臂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左手食指伤口被牵动带来的尖锐剧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的额头、鬓角、后颈不断涌出,浸透了里衣和外面那件油腻的围裙,紧贴在皮肤上,冰冷而粘腻。

终于,最难啃的锅底焦痂被刮掉了大半。她放下沉重的金属铲,拿起冰冷的钢丝球。滚烫的热水混合着刺鼻的洗洁精再次包裹住她的双手。剧痛瞬间加剧!她闷哼一声,身体因为疼痛而猛地绷紧,微微颤抖。但她没有停下,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钢丝球,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丝嵌进自己的掌骨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擦洗着锅壁上残余的顽固油污!

粗糙的钢丝无情地摩擦着皮肤,透过手套的破洞,反复蹂躏着那个已经红肿破皮、甚至开始渗血的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搅动!钻心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指尖的神经,一路疯狂地窜向手臂、肩膀,最终狠狠撞击着她的大脑!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开始模糊、飘散。

“嗡——”

“吱嘎——”

“锵!锵!锵!”

厨房里巨大的噪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开了,变得遥远而模糊。

唯有指尖那清晰无比的、如同凌迟般的剧痛,成为她意识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这剧痛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在她麻木的灵魂深处,一刀一刀,刻下屈辱的印记,也刻下冰冷的恨意。每一次剧痛的冲击,都让那深埋于死寂之下的、名为“李晚星”的某种东西,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又是几个世纪。午市的喧嚣浪潮终于开始退去。前厅的吵闹声渐渐平息,灶台的火力也调小了,只剩下余温在散发着慵懒的热气。厨房里的噪音分贝降低了不少,只剩下水管滴水的“嗒…嗒…”声,显得格外清晰。

堆积如山的脏碗碟暂时被清空了。李晚星终于停下了机械的动作。她扶着冰冷油腻的水池边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汗水浸透了她的全身,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角和脖颈,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腰背更是僵硬得像一块锈死的铁板。最难以忍受的,还是左手食指。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脱下那只破洞的橡胶手套。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剥离一层粘连在伤口上的皮。

当手套终于被褪下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洗洁精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

指尖暴露在浑浊的光线下。伤口比她想象的更严重。原本只是破皮红肿的地方,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滚烫的化学溶液中和被钢丝球反复摩擦,此刻已经皮开肉绽!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边缘红肿发亮,正不断地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缕缕的鲜血。伤口周围的皮肤被烫得发皱、发白,一直蔓延到指关节,整根食指红肿得像个胡萝卜,皮肤紧绷发亮,轻轻一动就传来钻心的刺痛。指甲缝里,更是被黑褐色的油污和洗洁精残留物塞得满满当当,像嵌入了无数根肮脏的刺。

李晚星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指,眼神依旧死寂,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这血肉模糊的伤口,长在别人身上。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水龙头下,拧开冰冷的自来水。水流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她面无表情地忍受着,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抠挖着指甲缝里嵌满的油污黑垢。粗糙的动作牵动着伤口,鲜血混着组织液流得更多了,滴落在油腻的水池里,迅速被浑浊的污水稀释、吞噬。

清洗完伤口(如果这算清洗的话),她甚至没有找一块干净的布包扎——这里也没有干净的布。她只是将那只破洞的手套重新戴上,任由粗糙的橡胶内衬再次摩擦着暴露的伤口。剧痛再次袭来,她只是微微皱了下眉,便转身走向角落那堆需要清洗的、同样沾满油污的抹布……

下午和晚市的轮番轰炸,不过是凌晨和午市的重复与叠加。油腻的碗碟,顽固的焦锅,滚烫的脏水,刺鼻的洗洁精,冰冷的钢丝球……永无止境。王姐刻薄的辱骂声依旧会像毒蛇的信子,时不时地舔舐过来。阿强和其他伙计依旧会粗暴地将脏碗碟丢进水池,溅起肮脏的水花。李晚星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地、近乎麻木地承受着一切。身体早已超越了疲惫的极限,全凭一股冰冷的意志在强行驱动。左手食指的伤口在反复的浸泡、摩擦和污物侵蚀下,疼痛感开始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的、如同脉搏般跳动的灼热感。她知道,这绝不是好兆头。

深夜,接近凌晨一点。最后一波醉醺醺的食客终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前厅的灯熄灭了大半。厨房里,巨大的灶火彻底熄灭,只剩下残余的温热。喧嚣了一天的“好味来”餐馆,终于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暂时陷入了沉睡。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剩菜、洗洁精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更加沉滞粘稠。

“行了!收工了!死妹仔,把最后的抹布洗完!再把地拖一遍!弄干净点!别想着偷懒!”王姐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丢下最后一句命令,便扭动着肥硕的身体,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向餐馆深处她那间相对“干净”的小屋。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瞬间将李晚星吞没。她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酸水,每一寸肌肉都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她几乎是拖着身体,完成了最后几块抹布的清洗和拧干。然后,拿起那把沉重、拖布头同样油腻不堪的拖把,浸入浑浊的拖地水里,开始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拖着厨房油腻湿滑的地面。每一次推动拖把,都耗费着她仅存的一丝力气。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厨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昏暗的灯光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死寂重新降临,只有水管深处偶尔传来一声水滴的“嗒”响,如同垂死的叹息。

李晚星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像跋涉过万里泥沼的旅人,挪向厨房角落那个唯一的、被油烟熏得黑黄的水槽上方。那里,钉着一面小小的、边缘锈迹斑斑的方形镜子。这面镜子,是后厨唯一能映出人形的东西,是王姐用来偶尔整理她那油腻发髻的“奢侈品”。

她需要洗把脸。冰冷的水,或许能让她从这无边的麻木和疲惫中,获得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清醒。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流淌出来。她伸出双手,掬起一捧冷水,用力地泼在自己脸上。冰冷的刺激让她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明。水流顺着她瘦削的脸颊、下巴不断滴落。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面锈迹斑斑的镜子。

昏暗浑浊的灯光下,镜面被厚厚的油烟覆盖,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锈蚀的边缘如同丑陋的疤痕,扭曲着镜中的影像。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像两座突兀的山丘。眼窝深陷,里面镶嵌着两颗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疲惫和死寂空洞的眼珠,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枯黄毛躁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甚至有几处裂开渗出血丝。

这是一张被生活彻底榨干了生气、只剩下麻木躯壳的脸。是李晚星的脸。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下移,掠过镜中那空洞的眼神、干裂的嘴唇……最终,定格在镜中影像的脖颈上。

昏黄模糊的光线下,在那苍白瘦削的脖颈侧面,靠近锁骨上方一点的位置……

赫然出现了几块硬币大小的、边缘模糊的……黑斑。

那黑斑的颜色很深,像是晕染开的墨迹,又像是皮肤它们不规则地分布着,像是被某种无形的、肮脏的印章盖上去的印记。

李晚星的动作瞬间凝固了。她掬着第二捧水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冰冷的水顺着她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砸在油腻的水池里。

她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镜中自己脖颈上的那几块黑斑。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那是什么?

她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真实的脖颈。角度有些别扭。她急切地抬起右手——那只同样沾着油污、指甲缝里嵌满黑垢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缓缓地、轻轻地触摸向自己脖颈侧面那块最明显的黑斑所在的位置。

指尖的触感传来。皮肤依旧是皮肤,没有凸起,没有溃烂。但那块区域的皮肤,摸起来似乎……比周围的皮肤要粗糙一点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油烟浸透了的油腻感?

不是污垢!她刚才用冷水用力洗过脸和脖子了!

一个冰冷的名字,带着地狱般的寒意,猛地撞进她的脑海:油烟斑。

在村里,听那些去城里工厂打过工的人闲聊时提到过。那些在常年油烟弥漫、环境恶劣的厨房或工厂里干活的人,时间久了,皮肤,尤其是暴露在外的脸部和颈部,会被油烟熏染,形成洗不掉的、如同胎记般的黑色污斑。像是一种烙印,一种标记,标记着你属于这肮脏油腻的底层,属于这不见天日的深渊。

油烟斑……

李晚星的手指,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猛地从脖颈上弹开!她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收缩到极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被泔水泼到时颤抖得更厉害!

镜子里,那张苍白瘦削、布满油污的脸上,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东西——一种近乎崩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这黑斑……它不仅仅长在她的脖子上!

它像一个恶毒的诅咒,一个肮脏的烙印!狠狠地烙在了她身上!烙在了她曾经是“林晚星”的那个灵魂上!它在无声地宣告着:那个南洋庄园里,被阳光亲吻、被椰浆咖喱香气萦绕、穿着干净白裙的小女孩,已经彻底死了!被这省城西站后街油腻腻的厨房,被这无尽的脏碗碟,被这滚烫的洗洁精水,被这冰冷的钢丝球,被这浓烈的油烟和刻薄的辱骂……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

现在活着的,只剩下一个脖颈上带着肮脏油烟烙印的、名叫李晚星的洗碗工。一个挣扎在泔水桶边缘的、卑微如尘的贱命!

“不……”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李晚星干裂的嘴唇间艰难地逸出。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猛地抬起双手,不是去擦脸上的水,而是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崩溃的嚎哭,死死地堵在了喉咙深处!身体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剧烈地痉挛着,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不能哭!不能出声!王姐就在里面!被她听到,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嘲讽和羞辱!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牙齿深陷进皮肉里,直到尝到浓烈的血腥味!用这新的、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般的绝望和恐惧!

就在这时,她的右手食指,那枚曾经在“卖身契”上按下鲜红指印的食指,在混乱中触碰到了脖颈上那块最明显的黑斑。指尖传来油腻粗糙的触感。而那枚指印留下的、早已干涸凝固、却仿佛已渗入皮肤的暗红色印泥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诡异地、刺目地与脖颈上那新烙下的、肮脏的油烟黑斑……重叠在了一起。

红与黑。契约与烙印。屈辱的起点与堕落的印记。

李晚星的身体猛地僵住!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捂着嘴的右手。食指上,那暗红的印泥痕迹,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面锈迹斑斑的、模糊扭曲的镜子。镜中,那个脖颈带着黑斑、眼神死寂、满脸油污的瘦小身影,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李晚星缓缓地放下了捂着嘴的、沾着血痕和泪水的双手。她站直了身体。背脊依旧挺直,却带着一种被彻底压垮后又强行支撑起来的、脆弱的僵硬。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脖颈上的黑斑,眼神里那灭顶的恐惧和绝望,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更死寂的东西。像寒潭底部沉淀了万年的淤泥。

她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水龙头。冰冷的水声戛然而止。

厨房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油烟味。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面镜子。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厨房角落那张用塑料筐和破木板拼凑的、散发着馊味的“床”。

每走一步,脚下油腻的地面都发出粘腻的声响。左手食指的伤口依旧在灼痛地跳动着,脖颈上那块被油烟烙下的黑斑,仿佛也在隐隐发烫。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重重地倒在那堆硬纸壳和破棉絮上。冰冷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她没有盖任何东西——也没有东西可盖。

黑暗中,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头顶那片被油烟熏染得漆黑、如同凝固污血般的天花板。

省城的夜,冰冷而漫长。复仇之路的起点,被浸泡在永无止境的油腻深渊里,刻上了第一个肮脏而屈辱的烙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这个念头,在绝望的深渊底部,闪烁着冰冷而微弱的光。她将带着脖颈上的黑斑和指尖的烙印,沉入这无边的黑暗,等待着……下一个凌晨四点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