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油腻深渊(1 / 2)

凌晨三点五十分,省城西站后街这条狭窄、油腻的巷子,沉在一天中最死寂、最粘稠的黑暗里。远处主干道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微弱的光晕爬过巷口肮脏的墙壁,倏忽即逝,反而衬得巷内愈发漆黑如墨。空气冰冷、滞重,饱含着昨夜沉淀下来的、无法散去的复杂气味:经年累月的油烟、腐烂的菜叶、阴沟里发酵的馊水、以及劣质煤球燃烧后残留的刺鼻硫磺味。这些气味分子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沉降,粘附在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上,形成一层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油腻膜。

“哐当!”

一声粗暴的金属撞击声,猛地撕裂了这片死寂,像一把钝刀砍进了凝固的油脂。声音来自“好味来”餐馆那扇油腻厚重的卷帘门内侧。

李晚星像一具被无形丝线骤然扯动的木偶,猛地从厨房角落那张用两个油腻腻的塑料筐和几块破木板拼凑的“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从冰凉刺骨的水泥地爬升,穿透身下薄得几乎不存在的破旧棉絮和硬纸壳,狠狠咬噬着她蜷缩了一夜、早已僵硬酸痛的关节。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贪婪地攫取着冰冷,试图浇灭胸腔里那团因惊醒而燃烧的恐慌火焰。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只有耳朵在极度紧张地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老鼠在角落悉悉索索啃噬垃圾的声音,水管深处隐隐传来的、如同呜咽般的滴答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死妹仔!死了吗?!还不滚起来干活!”王姐那如同破锣被砂纸打磨过、又浸透了劣质烟草和槟榔汁液的沙哑咆哮,隔着卷帘门和薄薄的门板,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晚星的耳膜。“磨蹭到天亮也洗不完那些碗碟!想白吃老娘的饭?做梦!”

来了。日复一日的催命符。

李晚星用力咬了一下干裂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摸索着找到那件搭在“床”沿的、硬邦邦的“工作服”——一件不知被多少任洗碗工穿过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肥大围裙。布料僵硬冰冷,上面凝结的油垢让它像一层厚重的铠甲,散发着陈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怪味:馊饭菜、地沟油、劣质洗洁精、还有汗水和绝望的气息。她费力地将它套在同样单薄破旧的里衣外面,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激起一阵寒颤。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腻得粘手的厨房小门,一股更加浓烈、滚烫、如同实质般粘稠的热浪混合着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仿佛从一个冰冷的坟墓,一步踏入了沸腾的、充满硫磺气息的地狱前厅。

厨房低矮、狭窄,像个巨大的、塞满了油污的蒸笼。墙壁和天花板被经年的油烟熏染成一种令人绝望的、渗透到骨子里的焦黑色,油垢层层叠叠,厚重得如同黑色的钟乳石,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滑腻的光。唯一的照明是悬在顶棚中央的一盏沾满油污和死苍蝇的昏黄灯泡,光线被厚厚的油垢过滤后,变得浑浊而无力,只能勉强勾勒出巨大灶台、堆叠如山的肮脏碗碟和几个晃动身影的轮廓。

巨大的双眼灶台如同沉睡的怪兽,但余温犹在,散发着灼人的热浪。两口直径惊人的黑铁大锅,锅壁和锅沿凝结着焦黑发亮的油垢和食物残渣,像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昨夜残留的、已经变质的劣质咖喱那股刺鼻的香料味和隐隐的腐臭;浓烈得化不开的、仿佛凝固在空气中的油烟味;馊水桶里食物残渣发酵后升腾起的酸腐恶臭;还有劣质洗洁精那廉价刺鼻的化学香精味……各种气味在高温的蒸腾下疯狂地碰撞、融合、发酵,形成一股粘稠的、足以令人瞬间窒息的污浊气流,死死地包裹住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

洗碗槽——李晚星的“战场”——位于厨房最深处、最阴暗、最靠近馊水桶和下水道口的角落。那是一个用廉价水泥砌成的巨大方形水池,池壁早已被油污、水垢和洗洁精残留物染成一种肮脏的、难以形容的灰褐色。此刻,水池里堆叠的碗碟、油腻腻的锅具、沾满食物残渣的砧板和刀具,已经形成了一座摇摇欲坠、散发着隔夜食物馊味的“小山”,几乎要溢出水池边缘。旁边,一个同样巨大的红色塑料桶里,浑浊的、漂浮着油花和食物碎屑的污水冒着丝丝热气。

“杵在那儿当门神啊?!”王姐肥胖的身影堵在狭窄的过道上,叉着腰,嘴里叼着的劣质香烟随着她尖利的呵斥一抖一抖,烟灰簌簌落下。她那双浑浊的三角眼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不耐烦的凶光,像两盏探照灯死死打在李晚星苍白瘦削的脸上。“等着老娘给你请安?还不滚过去干活!把这些都给我洗干净!洗不干净,今天别想吃饭!”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油污覆盖的墙壁似乎都在簌簌掉渣。

李晚星低着头,一言不发,快步走向那个散发着馊臭的角落。脚下油腻腻、滑腻腻的地板,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沼泽里。她熟练地拿起挂在池边、同样浸透了油污的两只破旧橡胶手套——左手那只的食指指尖已经磨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棉线内衬。她默默地将手套戴上,冰冷的、带着馊味的橡胶紧贴着皮肤,破洞处立刻传来一阵凉意。

拧开水龙头。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温度不高的水流哗啦啦冲下,砸在堆积如山的脏污碗碟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她拿起一瓶黏糊糊的、标签早已被油污浸透看不清字迹的洗洁精,用力挤压。一股浓稠的、散发着刺鼻化学香精气味的绿色液体涌出,混入水流。她抓起一块几乎被磨平了棱角、露出内部粗糙纤维的深绿色百洁布,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这场日复一日的、与油腻污垢的搏斗。

“哐啷!”

一只边缘豁口、沾满凝固咖喱酱汁和米粒的粗瓷大碗被扔进浑浊的洗涤水中。李晚星立刻将它捞起。劣质咖喱那浓烈刺鼻的香料味和隐隐的变质油脂哈喇味,混合着隔夜米饭的馊气,随着热水蒸汽猛地扑上她的脸。她强忍着胃部条件反射的抽搐,用百洁布粗糙的那面,用力擦拭碗壁。凝固的酱汁极其顽固,像一层厚厚的、粘腻的胶,紧紧吸附在粗糙的陶瓷表面。她必须用尽全力,手臂上的肌肉紧绷,才能一点点刮掉。细小的米粒和食物残渣嵌在百洁布的纤维里,每一次摩擦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接着是炒锅。巨大的铁锅沉甸甸的,锅底和锅壁凝结着厚厚一层焦黑的、混合着油脂和糊化淀粉的硬壳。她需要先将锅斜靠在池边,用边缘已经磨损的金属铲费力地刮掉最顽固的焦块。“嚓…嚓…嚓…”刺耳的刮擦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是刮在神经上。刮下来的黑色焦块落入浑浊的水中,迅速溶解,将污水染得更黑。然后,她拿起那块沾满洗洁精的百洁布,用力擦洗锅壁。油垢太厚了,百洁布很快就被染得漆黑油腻,几乎失去了摩擦力。

“哗啦!”

一摞油腻腻的盘子被粗暴地丢进水池,浑浊的、带着油花和泡沫的脏水猛地溅起,泼了李晚星一脸!冰冷的、带着馊味的水珠顺着她的额角、脸颊流下,钻进脖颈。她猛地闭上眼,睫毛上挂着浑浊的水滴。

“眼睛长头顶上了?洗快点!磨磨蹭蹭的!”负责配菜的小工阿强,一个同样瘦削、脸色蜡黄、眼神麻木的年轻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转身又去忙他的活计。他似乎对这种“误伤”毫不在意。

李晚星用胳膊蹭掉脸上的脏水,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油腻的水珠。她没说话,只是低下头,默默地拿起那摞盘子。盘子边缘沾着凝固的、暗红色的酱汁,散发着肉类脂肪冷却后的腥膻味。她拿起钢丝球。

这是对付顽固油污的最后武器。深绿色的、由无数根细密坚硬钢丝缠绕而成的球体,冰冷而狰狞。她将它浸入混着洗洁精的滚烫热水里——水温是她唯一能争取到的、对抗油污的微弱优势。热水能软化凝固的油脂。

然而,这热水也是双刃剑。她戴着破洞手套的双手,无数次浸入这滚烫的、混着强效化学洗洁精的水中。破洞处,滚烫的水流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精准而残忍地刺入指尖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而钢丝球,更是无情的刽子手。它粗糙坚硬的表面,即使在手套的阻隔下,每一次用力摩擦顽固油污时,都像无数根微小的钢针在反复刮擦、碾压着脆弱的皮肤。尤其是左手食指那个破洞的位置,没有手套保护的皮肤直接暴露在滚烫的化学溶液和钢丝球的摩擦下。

“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左手食指传来,李晚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抬起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查看。破洞边缘的橡胶已经被磨损得更大了,露出里面被烫得发红、又被钢丝球反复摩擦得破皮的指腹。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边缘微微发白、卷起,正渗着细小的血珠和透明的组织液。滚烫的、混着洗洁精的水正无情地渗透进去,像硫酸一样灼烧着暴露的神经末梢。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指缩回来,但水池里堆积如山的碗碟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在盯着她。王姐随时可能出现的咆哮声仿佛就在耳边。她咬紧牙关,将受伤的手指在同样肮脏油腻的围裙上用力蹭了蹭,试图抹掉那些刺激性的液体,然后,再次将手狠狠按进那滚烫浑浊、漂浮着油污的水中,紧紧攥住了冰冷的钢丝球!剧痛如同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让她整个手臂都微微颤抖起来。她强迫自己忽略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擦洗着盘子上凝固的酱汁。

时间在无尽的油腻和疼痛中缓慢爬行。水池里的“小山”似乎永无止境。刚洗完一批,前厅又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更多的脏碗碟被粗暴地丢进另一个待洗的大盆里。李晚星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着捞起、刮擦、刷洗、冲洗、摞起的动作。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削的背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角和脸颊,痒痒的,她却腾不出手去擦。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而酸痛欲裂,仿佛被无数根钢针扎着。膝盖也因为一直站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而阵阵发僵。

意识在持续的剧痛、疲惫和令人窒息的污浊气味中渐渐模糊。眼前晃动的只有油腻的碗碟、浑浊的脏水、刺鼻的泡沫和钢丝球上闪烁的冰冷金属光泽。耳边是水流的哗哗声、碗碟碰撞的哐当声、远处灶台隐约的轰鸣声,以及自己沉重压抑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地狱的一个时辰。水池里的“小山”终于被削平了一角。李晚星暂时停下手,扶着冰冷油腻的水池边缘,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缓解腰背的剧痛和手指钻心的灼烧感。她抬起左手,想看看那个破洞下的伤口。

“啪嗒…啪嗒…”

沉重的拖鞋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压迫感。

王姐肥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洗碗槽旁。她刚睡了个回笼觉,头发更显油腻凌乱,嘴角叼着新点燃的香烟,肥厚的腮帮子又在一鼓一鼓地嚼着槟榔,深红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她那双浑浊的三角眼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李晚星刚刚洗净、摞在一旁的碗碟堆,又扫过水池里剩下的污垢,最后,像毒蛇的信子,落在了李晚星扶着水池边缘、微微颤抖的左手,以及那破洞手套下隐约可见的红肿伤口上。

一丝毫不掩饰的、混合着鄙夷和快意的冷笑,在王姐肥厚的嘴角咧开。

“呵,”她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带着浓重烟味和槟榔气息的浊气,“怎么?千金大小姐的手,细皮嫩肉的,受不了这点油星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向李晚星紧绷的神经,“才干了几天?就这副死样子?装给谁看呢?”

李晚星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猛地低下头,将受伤的左手藏到身后,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那块油腻的百洁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说话,只是咬紧了下唇,更加用力,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屈辱和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翻腾奔涌,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王姐的目光在她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很享受这种无声的压制。她往前挪了挪肥硕的身体,油腻的拖鞋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黏腻的声响。她伸出一根同样沾着油污和暗红色槟榔汁的粗短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猫戏老鼠般的姿态,几乎要戳到李晚星低垂的额头上。

“嫌脏?嫌累?”王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破锣被狠狠敲响,在油烟弥漫的厨房里炸开,“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省城是那么好混的?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真当老娘这里是收容所,养你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点心?”唾沫星子混合着细碎的槟榔渣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李晚星的脸颊上,带着腥甜和烟臭的混合气味。

李晚星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藏在身后的左手伤口,因为用力攥拳,传来更剧烈的撕裂痛楚。她死死地盯着浑浊水池里漂浮的油花和泡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用另一层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心中的屈辱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嘶吼。

王姐看着她隐忍颤抖的样子,嘴角的冷笑扩大,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感。她突然抬起脚,踢了踢脚边那个装满了浑浊泔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馊味、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花和食物残渣的巨大红色塑料桶。

“砰!”桶身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粘稠的液体晃荡着。

“看看!看看!”王姐的声音充满了刻薄的讥讽,仿佛在展示一件了不起的战利品,“这就是你该待的地方!跟这些泔水一样!又脏又贱!”她猛地弯下腰,那只油腻肥厚的手一把抓住泔水桶的边缘。桶里粘稠的液体因为晃动,散发出更加浓烈的酸腐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嫌洗碗脏?嫌活累?”王姐狞笑着,浑浊的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老娘告诉你!这世上最脏最累的活,就是伺候人!就是像你这样没本事、没靠山、只能像蛆虫一样在泔水桶里刨食的贱命!”她的话语如同最肮脏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泼向李晚星。

“你不是娇贵吗?不是受不了吗?”王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她猛地用力,将沉重的泔水桶往李晚星站立的方向一推!

“哗啦——!!!”

桶身倾倒!里面粘稠、滚烫(因为混入了部分热水)、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泔水混合物,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猛地倾泻而出!

李晚星根本来不及躲闪!

粘稠、滚烫、散发着刺鼻酸腐馊味的浑浊液体,混合着油花、烂菜叶、饭粒、骨头渣滓和各种难以名状的腐烂物,狠狠地泼溅在她的脚上、小腿上!一部分甚至溅到了她围裙的下摆和手臂上!

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裤子和破旧的布鞋,瞬间灼伤了皮肤!那浓烈到极致的、如同尸体腐败般的恶臭,如同无数只肮脏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直冲天灵盖!

“呃…呕——!”剧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李晚星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胆汁疯狂上涌,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和满口的苦涩腥气。眼泪和鼻涕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狼狈地糊满了她苍白的脸颊。

脚下,是冰冷油腻的地面混合着滚烫粘稠的泔水,形成一片滑腻污秽的泥沼。

“装!接着给老娘装!”王姐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晚星狼狈呕吐的样子,脸上横肉抖动,充满了施虐般的快意。她肥厚的嘴唇咧开,露出焦黄发黑的牙齿,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审判:

“这活你干不了就趁早给老娘滚蛋!省城不缺你这种哭哭啼啼、装模作样的废物!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想找口馊饭吃的乡下妹,多得是!滚!”

“滚”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晚星嗡嗡作响的耳膜上。干呕带来的窒息感和屈辱感,几乎将她淹没。脚上和小腿上传来被泔水灼伤的刺痛,混合着那令人窒息的恶臭,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滚蛋?离开这里?她能去哪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连一张能蜷缩的破纸板都没有!省城巨大的霓虹灯牌下,是比这泔水更冰冷、更无情的深渊。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母亲咳血时死死攥着她手腕的冰冷触感,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屈辱和恶心。

李晚星猛地停止了干呕。她抬起手臂,用那同样沾着油污和泔水的、肮脏不堪的袖子,狠狠地、用力地抹掉脸上的泪水、鼻涕和污渍。动作粗鲁得近乎自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腰。身体还在因为剧烈的呕吐反应而微微颤抖,但她的背脊,却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挺得笔直。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腿上和脚上那一片狼藉的污秽。

她抬起眼。那双因为干呕而布满血丝、眼角还挂着泪痕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沉的黑暗。那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石油,仿佛能吞噬掉王姐那张肥硕、刻薄、写满鄙夷的脸。

她就用这样一双眼睛,平静地、毫无情绪地,看了王姐一眼。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麻木,和一种深埋于死寂之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王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同于预期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怔。那死寂的眼神,让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像被冰冷的蛇信子舔了一下。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肥厚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再骂几句,却一时找不到更恶毒的词。

李晚星没有再理会王姐。她默默地转过身,拖着被泔水浸透、冰冷滑腻的裤腿和布鞋,一步一滑地走向洗碗槽旁边那个同样肮脏的水龙头。她拧开冷水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啦啦地冲下。她蹲下身,将沾满污秽的小腿和双脚伸到水流下。冰冷的水冲刷着皮肤上的粘稠物和灼痛感,也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面无表情,仿佛在冲洗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肮脏的工具。冲掉大块的污物后,她拿起那块沾满洗洁精、同样肮脏不堪的百洁布,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裤腿和鞋面上的污渍,仿佛要将那屈辱的印记连同皮肤一起擦掉。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站回洗碗槽前。水池里还堆着小半座油腻的“小山”。她重新戴上那只破洞的、里面伤口还在灼痛的手套,拿起冰冷的钢丝球,浸入那依旧滚烫浑浊的洗涤水中。

“滋啦……”伤口再次被滚烫的化学溶液浸泡,钻心的剧痛让她整个手臂的肌肉都痉挛了一下。她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近乎疯狂地擦洗起下一只沾满凝固油污的盘子!动作幅度之大,力量之猛,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绝望,都发泄在手中的盘子和那顽固的油垢上!

钢丝球摩擦着陶瓷,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死寂下来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姐看着那个瘦小却挺直了脊背、沉默着疯狂擦洗的背影,肥厚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她最终只是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对这无声反抗的轻蔑,又像是对自己刚才那丝不安的掩饰。她扭动着肥硕的腰肢,“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转身离开了这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

李晚星没有回头。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只肮脏的盘子,手中冰冷的钢丝球,还有左手食指上那永无止境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灼烧的剧痛。汗水混合着之前未干的脏水,沿着她的额角、鬓角不断滑落,流进脖颈。她毫无所觉。

时间,在油污、汗水、剧痛和无声的嘶吼中,继续缓慢地、沉重地向前爬行。水池里的“小山”一点点变矮,又被新的“山峰”填补。午市的高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前厅的喧嚣、跑堂伙计声嘶力竭的叫喊、锅勺猛烈撞击的“锵锵”声、油锅沸腾的“滋滋”声……各种噪音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狠狠冲击着狭小厨房的每一寸空间,也冲击着李晚星早已麻木的神经。脏碗碟如同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向她的角落,仿佛永无止境。

巨大的黑铁炒锅被再次送了过来。锅壁沾满了深褐色的、混合着酱油、油脂和焦糊淀粉的厚重污垢,散发着浓烈的焦糊味和油腻气息。锅底更是凝结了一层坚硬如铁的黑色焦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