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没有解释,只是亲手点燃了身旁的火盆,然后拿起第一卷竹简,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你们看,”她指着那跳动的火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当我写下‘这是阿默教的’,你们就会永远仰望那座碑,学习他的方法,模仿他的影子。你们会变得很强,但永远活在他的树荫之下。”
她又拿起一卷投入火中:“可当我什么都不说,当这世上再没有一本现成的答案时,你们才会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自己去思考,自己去犯错,自己去种下第一棵属于你们自己的树。”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也烧尽了那些辉煌的过去。
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代表着她与陈默联系的符牌,在火焰的高温中,它渐渐扭曲、熔化。
“阿默,”她低声呢喃,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一次,我不再替你栽碑了。”
北地村落,蒙学课堂。
程雪站在简陋的教室里,给孩子们上最后一课。
她的课题是:“谁建了第一所学校?”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是官府!”“是有钱的富翁!”“是圣人!”
程雪微笑着摇摇头,带着他们走到校园的角落。
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摆着几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凳,一名更年长的老师,正带着几个识字更早的孩子,在另一块小黑板上写写画画。
“你们看,那里也是一间教室。是谁造的?”她问。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无人知晓。
就在这时,一个挑水路过的老妇人,看到那块小黑板有些歪斜,便放下水桶,走过去顺手将它扶正,然后又默默地挑着水离开了。
程雪指着老妇人的背影,轻声对孩子们说:“看到了吗?创造者,或许不是某一个伟大的人,而是每一个路过时,不愿让树荫空着的人。”
下课后,她将自己毕生对教育、对民智开启的研究手稿,装在一个铁盒里,亲手埋在了校园旁的一棵梨树下。
树上,挂着一块她新刻的木牌:“知识之根,深于记忆。”
归乡的路上,李昭阳嘴里叼着一根草根,靠在路边的石头上歇脚。
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少年正在热火朝天地植树。
他们的动作还很生涩,却异常认真。
李昭阳眯眼一看,顿时愣住了。
他发现,那些少年挖坑的布局,竟然是标准的“五角分布法”——这正是当年陈默为军屯设计的,最能抵御风沙的防风林阵型!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大声指点着:“嘿!小子们!根要再深三寸!土要浅覆,用脚踩实!朝向要避开西北风口!”
少年们见他说的头头是道,立刻围了上来,恭敬地请教。
李昭阳索性挽起袖子,亲自下场,将当年在死士营里学到的本事,倾囊相授。
完工后,夕阳下,一片整齐的树苗迎风挺立。
一个少年抹了把汗,崇拜地问他:“大叔,您叫什么名字?我们好给您立个碑!”
李昭阳摆了摆手,重新叼起草根,转身就走:“我只是个路过的人。”
走出去了十里地,身后忽然传来少年们嘹亮的呼喊:“叔叔——我们商量好了!给这片林子起名叫‘默林’!”
李昭阳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迎着晚霞,低声呢喃:“阿默不会要这个名字……但他一定会为你们高兴。”
暮春的清晨,薄雾如纱。
陈默行至一处新开垦的村落,看见几个孩童正在山坡上栽种新发的树苗。
一名最幼小的童子,因为用力过猛,将一棵树苗的根部都拔了出来,急得快要哭了。
陈默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扶住那摇晃的树干。
他示范着如何将泥土重新培好,如何用脚尖将土压实。
“记住,”他的声音温和而缓慢,“一脚踩实,两手护心。风吹来的时候,它就知道该怎么站稳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模仿着他的动作,认真地念着口诀。
片刻后,那棵小树苗终于稳稳地挺立在晨风里。
陈默欣慰地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继续前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旧巷,一座早已荒废的府邸遗址。
一片新生的嫩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进一口枯井之中。
它轻轻地、温柔地覆盖在一块早已腐朽大半的木牌上。
牌上,用刀刻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借着一丝从井口透下的天光,依稀还能辨认出那两个曾经代表着无尽耻辱与不甘的字——
赘婿。
风过,叶动,字迹彻底湮灭。
陈默的脚步从未停歇,他一路向西,穿过沃野,越过平原。
数月之后,他终于抵达了传说中风沙漫天的西北旱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再次停下了脚步。
地平线的尽头,并非一片枯黄绝望,而是一道断断续续、绵延不绝的绿色长城。
那是一片新生的林带,顽强地扎根在沙地之中。
只是,这片新绿里,夹杂着大片大片的枯黄,仿佛一场惨烈的拉锯战,正在这片土地上无声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