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绝望的长龙,如同一条巨大的伤口,蜿蜒在大周王朝衰败的肌体上。
陈默的脚步并未加快,他像一滴水融入溪流,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那支北迁的流民队伍。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衣,脸上风霜刻下的疲惫,让他与周围的人别无二致。
没人多看他一眼,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影子。
他找了个队伍末尾的位置,默默跟随着,偶尔帮着推一把摇摇欲坠的板车,或是扶起一个跌倒的老人。
几天下来,他已经成了队伍里一个不起眼的“杂役”,一个没人记得住名字,但总在需要时出现的沉默身影。
第七天,天降大雨,队伍被迫停在一个破败的野庙里。
最后的口粮也已耗尽。
“粮绝了!”
一声绝望的嘶喊,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了所有人的恐慌。
队伍的头领,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咬牙让人抬出最后的一点存货——半麻袋已经霉变发黑,散发着刺鼻酸味的杂豆,以及一些晒干的草根。
“这……这怎么吃?吃了会死人的!”有人当场崩溃,嚎啕大哭。
“扔了吧,留着也是个祸害!”更多的人附和,眼中满是嫌恶与恐惧。
就在那汉子准备下令将这最后的“粮食”倒掉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还能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杂役陈默,正缓步走出。
“你疯了?”头领瞪着他,“吃了这东西,不用等饿死,今晚就得全都躺下!”
陈默没有争辩,只是走到那袋霉豆前,抓起一把,在鼻尖嗅了嗅,平静地说道:“淘洗三遍,洗去浮霉。取灶膛灰烬溶于水,用灰水浸泡一个时辰,可去其毒。再以文火慢熬成糊,最后,寻些野蒜,切碎拌入,可提味,亦可杀菌。”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死亡的威胁下,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足以让人抓住不放。
“就听他的,死马当活马医!”头领一跺脚,嘶吼道,“按他说的做!”
几个妇人半信半疑地开始忙碌。
淘洗、浸泡、熬煮……当那锅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终于出锅,拌上野蒜后,一股奇特的、夹杂着豆香与辛辣的香气,竟真的压过了那股霉味。
没人敢第一个尝试。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用破碗舀了半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滚下两行热泪。
“这味道……”她哽咽着,声音嘶哑,“像……像极了二十年前,在北境逃难时,官兵施舍的那碗‘活命羹’!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疯了似的涌了上来。
一碗热糊下肚,暖意从胃里升起,驱散了连日的饥寒与绝望。
陈默低头搅动着锅底,不让其粘黏。他心中毫无波澜。
二十年前?
不,那是他还在边关死士营时,为解决腐败军粮问题,首创的“腐粮再生法”。
没想到,这门为了战争而生的苟活之术,竟早已通过无数张嘴,口口相传,流落到了天涯海角。
“小兄弟,你这法子是跟谁学的?”头领端着碗,满脸敬畏地凑过来。
陈默抬起头,脸上古井无波:“坏了的东西,只要心不死,还能救一口是一口。”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两支为争夺上游水源而械斗数代的宗族,正被请到了一座新建的书院内,接受调解。
调解人,正是受邀在此讲学的苏清漪。
双方族长各执一纸泛黄的祖约,寸步不让,言语间火药味十足。
苏清漪静静听完,却不谈条文,不议对错,只是提议:“今日恰逢初一,不如在此共建一座‘共炊亭’,两族轮流掌勺,每月同食一餐,如何?”
众人愕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碍于苏清漪“国士之妻”的身份,两族只得应下。
首日宴席,由苏家指派的厨娘掌勺。
不多时,一道“三层炖菜”便香气扑鼻地端了上来。
众人好奇看去,只见巨大的陶锅之内,最底层是耐煮的土豆、山药等根茎;中层是腌制的腊肉与风干的豆角;最顶上,则铺着一层刚断生、碧绿欲滴的青蔬。
一锅炖菜,层次分明,既省了柴火,又保证了营养与口感的丰富。
一顿饭吃得众人满嘴流油,气氛竟缓和了不少。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族长放下碗筷,长叹一声:“这么吃饭过日子的人,又怎么会真想着打打杀杀?”
一场剑拔弩张的争端,竟在一顿饭后,有了和解的曙光。
事后,有好奇的学子追问那厨娘炖菜的诀窍。
厨娘憨厚地摇摇头:“这是我家婆婆传下来的老法子,听她说,早年间有个叫阿默叔的,在难民营里天天这么熬大锅饭,省事又好吃。”
苏清漪立于灶前,望着锅中余温袅袅,轻声自语:“原来,最坚固的盟约,不是写在纸上,而是藏在锅底,用最寻常的烟火,一层层慢慢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