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他们中间,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妪,正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粗陶罐。
“都别吵了!”老妪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规矩,‘和事盘’!”
她将陶罐往地上一顿,倒出了一堆黑白两色的石子。
然后,她在雪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圆盘,依据“五进二退”的古怪规则,让猎户与牧民的代表轮流向盘中投放石子。
一旁围观的少年们兴奋地大喊:“看!是‘和事盘’!去年阿吉大叔教我们的!黑子进了,该白子退了!”
柳如烟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这不正是陈默当年在难民营中,为了调解各方势力争夺水源,所创的“公平秤心术”的极致简化版吗!
他用复杂的博弈模型,将人性中的贪婪与退让量化,从而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而如今,这高深的权谋之术,竟被这些质朴的边民演化成了一个孩童都能看懂的、决定草场使用权的投石子游戏!
纷争,在它彻底爆发前,就被一个“游戏”化解了。
柳如烟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默默撕掉了怀中那份早已写好的、关于如何用影阁秘术弹压边境冲突的《边境维稳方案》。
她另起一稿,在崭新的纸页上,只写了一句话:
“化解纷争的最佳方式,是让它从未成为纷争。”
与此同时,工部最年轻的匠师程砚,正对着一幅新绘制的“天下无名建筑地理热图”,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图上,那些呈报优秀“土办法”最密集的地区,固然治理得井井有条。
但最令他震惊的是,有几片广阔的区域,竟是一片数据空白,可根据司天监的民生指数反馈,那里却是整个大周王朝治理得最好的“最优带”!
没有建议,却有最好的结果?
程砚带着这个疑问,亲自深入其中一片空白区——黔地深处的某个山寨。
他发现,这里的村寨夜夜燃起篝火,全寨人围坐议事。
他们不用任何文字,全凭口传心授,解决从婚丧嫁娶到田地分配的一切事务。
一名少年向他演示,如何用一种特制的竹片,通过在不同位置刻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来精确记录每个人的工分。
那手法之精妙,防伪之严密,让身为工部匠师的程砚都叹为观止。
他猛然认出,这竟是“残阳账法”的变体!
是当年陈默为了给那些不能暴露身份的死士发放暗饷,所独创的加密记录法!
他试探着问那少年,这绝技师承何人。
少年挠了挠头,憨笑道:“我阿公教的。阿公说,是他年轻时做梦,梦里一个总在扫院子的先生教给他的。”
程砚怔立当场,良久,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在那巨大的地图空白边缘,用颤抖的笔触添上了一行小字:
“知识如火种,风会带走它,也会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点燃新的炉膛。”
旧战场遗址,昔日血流漂涌之地,如今已是金黄的麦浪连天。
沈归舟步履蹒跚地走在田埂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
他停在一块半人高的小石碑前,碑身粗糙,上面用极苍劲的笔法,刻着八个已经模糊的字:
“活下来的人,要替死去的看春天。”
他认得这笔意,这正是当年大战之后,陈默亲手为那些阵亡的无名将士所立。
正凝视间,一个牵着牛的农妇路过,她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弯腰拔去碑旁的几根杂草,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块干硬的馍馍,恭敬地放在碑前。
沈归舟沙哑地开口:“大嫂,你这是……祭拜何人?”
农妇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敬畏:“不知姓名。只听村里老人说,很多年前那场大雪封山,村里人快病死了,是有一个人,连夜翻山送来了救命的药草,救了全村。可他自己,却冻死在了山路上,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沈归舟浑身一颤,缓缓地,对着那石碑跪了下去,郑重地叩首三记。
起身时,他苍老的眼角,已有泪光闪动。
“阿默……你守过的土地,现在,人人都在替你守着了。”
深秋的山道上,落叶铺满了小径。
陈默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棉袍,坐在溪边,低头专注地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
他的动作熟练而安详,仿佛一个在此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渔夫。
不远处,几个放牛娃跑过,正大声争论着谁最懂“避风取暖法”。
一个半大的孩子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我爹说了,最好的躲法,是让风都看不见你在躲!”说罢,他学着一个古怪的样子,弯下腰,缩起肩膀,将自己蜷成一团。
“不对不对,是这样!”另一个孩子反驳着,也模仿起来。
陈默听着他们的争论,低头笑了笑,继续穿针引线。
片刻后,一个黝黑的渔夫回来取网,看到补好的渔网,感激地连声道谢,要塞给他几个铜板。
陈默只是摆了摆手,转身向林中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在林边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本破旧不堪的册子。
册子的封面上,原本用墨笔写下的《签到录》三个字,如今早已被岁月磨得看不出痕迹。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撕下了那早已写满、如今却是一片空白的最后一页。
他将那页纸,仔细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入身前的溪流中。
纸船打着旋儿,顺着溪水,向着远方的暮色漂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议政堂内,苏清漪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来自民间的无名策。
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只觉一阵倦意袭来。
忽然,一阵秋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卷起案头的一片枯黄落叶。
那落叶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刚刚批阅完的卷宗上。
苏清漪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心,却猛地一跳。
那片黄叶的叶脉,在灯火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走向,蜿蜒曲折,分明、竟像极了她记忆深处,某一张早已失传的兵法残图的阵法走向!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那冰凉的叶面,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从指尖传遍全身。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
“原来,你走的每一步,都成了别人的路……”
然而,这份交织着失落与欣慰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程雪确认西北“走火入魔”事件只是个别村落因误解教义、盲目模仿而导致的群体性癔症,准备结案返回京城时,一份来自南方的、标记为“血色”的最高等级急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的案头。
密报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的血脉几乎凝固。
南方数州,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正以一种违背所有医理常识的方式,疯狂蔓延。
而更诡异的是,所有染病区域,竟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种惊人一致、却又极端危险的民间自救模式。
这种模式,在初期展现出奇效,但三天之后,所有施行此法的城镇,都陷入了比瘟疫本身更加恐怖的死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