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破晓,鸡鸣声穿过南渡镇湿润的薄雾。
李婶推开酒馆的门,一股混合着陈酒与木香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
她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擦拭陈默留下的一切。
当她的手抚过柜台上那把古朴的温酒壶时,动作却猛然一滞。
入手处,竟传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温热,仿佛壶内还燃着未尽的炭火。
这怎么可能?昨夜明明是凉的!
李婶心中惊疑,下意识地将酒壶翻转过来。
这一看,她浑浊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布满皱纹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只见那原本光滑如镜的黄铜壶底,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了一层细密如蚁的刻痕!
那字迹极小,却笔力万钧,在晨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金芒,仿佛是自行从铜胎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李婶凑近了,眯着眼辨认许久,才认出开篇那几个字,正是近来九州书院颁行天下、孩童皆在诵读的《新礼序》中的一句——
“民声即天听。”
这五个字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让李婶心头猛地一跳,只觉得这把壶瞬间变得无比滚烫,几乎要脱手而出。
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神异之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酒壶放回原处,口中喃喃念叨着“山神老爷保佑”。
当晚,她惦记着这件怪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起身,鬼使神差般将那把温酒壶放在了自家的小泥灶上,添了些清水,权当温一壶热茶定定神。
炭火舔舐着壶底,壶嘴很快冒出袅袅的白色蒸汽。
那蒸汽并不消散,反而愈发浓郁,顺着门窗的缝隙飘散出去,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雨,笼罩了整条阿默巷,又蔓延至整个南渡镇。
睡梦中的人们,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贩夫走卒,都在同一时刻,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南渡镇的渡口云雾缭绕,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背影,宽厚而沉稳,正静静地站在江边。
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却从心底里知道,他就是那个讲扫院子故事的阿默叔。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温和而辽远的声音,对整个南渡镇说:
“你们能听见彼此,就够了。”
话音落下,梦境如潮水般退去。
无数人从梦中惊醒,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人们推开门,面面相觑,从邻居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震撼与茫然。
那一刻,南渡镇,前所未有的寂静。
而这份由一个小小酒壶引发的连锁共鸣,才刚刚开始。
三千里外,西北边陲,黄沙漫天。
一座简陋的驿站内,一身素色官服、风尘仆仆的苏清漪正端坐案前,批阅着刚刚送达的并州民情卷宗。
身为大周王朝事实上的最高权力执掌者——议政召集人,她已巡视九州近半年,足迹遍布山川险要。
忽然,她的目光被墙角一只积满灰尘的破旧木箱吸引。
那木箱的样式,她此生都无法忘记。
正是三年前,陈默被逐出京城,南归途中所用的行囊。
“这箱子……”她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驿卒闻声赶来,恭敬道:“回大人,此箱已在此处寄存了近三年,一直无人取走。说来也怪,每逢雨夜,驿站里的人都说能听到它发出‘嗡嗡’的鸣响,像是里面藏着什么活物。”
苏清漪眸光一凝,心中某个猜测瞬间成型。
“打开它。”
两名卫士上前,用刀撬开早已锈蚀的铜锁。
箱盖开启的刹那,并无异象,只有一册因岁月而泛黄的手札,静静地躺在箱底。
苏清漪伸手取出,翻开第一页。
墨迹早已干透,字迹却依旧遒劲有力,正是陈默的笔迹。
上面没有缠绵悱恻的私语,没有惊天动地的谋划,只有一张张繁复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阵法图谱,以及一行行精准到尺寸的校准参数。
手札的扉页上,写着七个大字——《十三州逆流瓮城阵·校准法》。
这正是当年陈默为大周布下的护国大阵,以地气为基,以民心为引,抵御外邪,稳固国运的根本!
但这套阵法极其精密,随着地脉的细微变动,需要定期校准,而校准之法,一直被陈默视为最高机密。
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地留在了这个不起眼的驿站?
不,这不是随意。
苏清漪瞬间明白了。
他算到她会来,算到她会看到,算到这天下,唯有她能看懂并执行这一切。
“传我将令!”苏清漪霍然起身,清冷果决的声音响彻整个驿站,“立即传讯星台程雪,命各州‘守脉士’即刻出发,按此手札图谱,重测全国地气,校准所有阵法节点,一日不得延误!”
命令如星火般传遍九州。
三日之后,远在南境的一处深山之中,一座沉寂了近十年的护国子阵,在新的参数引导下,猛然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重新启动。
肉眼可见的,一道道无形的气浪以子阵为中心扩散开来,将笼罩山中长达数月、令草木枯萎、瘴气横生的阴邪雾气,如烈日融雪般驱散得一干二净!
山下的村落,重见天日,百姓们跪地叩首,感激涕零,只道是天神显灵。
同一时间,更为遥远的西北边陲,新开的“民气学堂”内。
柳如烟一袭青布素衣,正给一群眼神清澈的少年少女讲解她新编的教材《辨谎术》。
“……谎言有三层,言不由衷,言不由己,言不由信。前两者易辨,观其眼神,听其气促,便知真假。然第三者,最为可怖。”
一名胆大的学生举手提问:“柳先生,何为‘言不由信’?若那说谎之人,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了呢?那时,他的眼神还会颤抖吗?气息还会紊乱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柳如烟心头。
她瞬间怔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当年那个癫狂的身影——前朝首辅周元礼,在叛乱前夜,狂热地念诵着“宁亡于贵,不兴于民”的祖训,那神情,那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扭曲的“真诚”。
原来,最可怕的谎言,是能将自己都欺骗过去的“信念”。
当夜,柳如烟彻夜未眠。
她提笔,在给九州书院的信笺上,奋笔疾书。
一篇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檄文——《心蛊辨》,就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