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巍巍摸向布幡,枯指在\"赘婿\"二字上摩挲:\"能...能帮我写给战死的儿子么?
他在北疆守关,去年冬月没的...\"
陈默抬头,斗笠檐下露出半张清瘦的脸。
老妇突然想起儿子离家前的模样——也是这样,眼里有火,却藏得很深。\"您说,我写。\"他抽了张毛边纸,笔锋在墨里浸得透了。
\"狗剩啊,娘今日去西市买了块红糖。\"老妇的声音抖得厉害,\"你走那年说想吃糖瓜,娘没舍得买...现在攒了三个铜子,够买半块了。\"她突然捂住嘴,眼泪砸在纸角,\"你爹的咳嗽轻了,就是总对着你空着的碗发愣...前儿有个小叫花子在咱家屋檐下躲雨,你爹把你留下的旧棉袄给了他,说像你小时候。\"
笔锋顿了顿。
陈默想起昨夜在破庙听见的哭声——也是个老妇,跪在泥里求\"执刀圣主\"让儿子活过来。
他蘸了蘸墨,继续写:\"狗剩,娘不怨你。
你走时说'守好关,家里就暖了',娘现在信了。
昨儿隔壁李婶说看见你在云里笑,可娘知道,你就在娘的糖罐里,在爹的旧棉袄里。\"
末尾,他添了句:\"一个还没死的废物女婿代笔\"
老妇捧着信时,手背上的老年斑都在颤。
她突然跪下来,额头要碰地时被陈默托住:\"您这是折我寿。\"
\"可...可他们说您是神...\"
\"神不会写家书。\"陈默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老茧,\"神不会知道糖瓜甜不甜,不会知道旧棉袄暖不暖。\"
那夜,老妇蜷在漏雨的土炕上,灯芯\"噼啪\"炸了朵灯花。
她迷迷糊糊看见儿子穿着染血的甲胄站在床头,腰间的佩刀还滴着冰碴子。\"娘,\"他笑着摇头,\"他不是神,他是替咱们扛刀的人。\"
老妇惊醒时,信上的墨迹被眼泪泡开,\"废物女婿\"四个字晕成模糊的团,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第二日未时,破庙外传来木屐踏过青石板的轻响。
帝阙老僧的灰布僧袍沾着露水,百纳鞋上还粘着半片京都城外的野菊。
他在庙前合十,声音像晨钟撞过古寺:\"执刀者若成神,天下必再乱。
因神无错,故无人担责。\"
陈默正蹲在檐下给小叫花子补鞋,抬头时看见老僧颈间挂着的铜铃——纹路像极了龙渊祭坛下的刻痕。\"大师怎么找到这儿的?\"
\"因你插的那根棍。\"老僧抬手,铜铃\"叮\"地轻响,\"木生新芽,是为破局。\"他解下铜铃递过去,\"摇一次,可震散百人心蛊;但每响一声,你便多忘一人。\"
陈默指尖抚过铜铃上的锈迹,想起程雪说的\"神格剥离\"。
他突然笑了:\"正好,我也该学会不用名字活着了。\"
第三日清晨,京都鼓楼的飞檐刺破晨雾。
陈默站在楼顶,铜铃在掌心沉得像块铁。
他望向七州方向,那里的晨雾里浮着若有若无的金光——是观星坛的残念在苟延残喘。
\"当——\"
第一声铃响,迎圣祠内三百信众同时呕出金血。
老妇眉心的蛊甲\"咔\"地碎裂,她摸着自己滚烫的眼眶,突然想起儿子临终前说的\"娘,别哭\"。
第二声,天机阁残党藏在暗阁的《封神策》腾起黑烟。
为首的老者瞪圆眼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可能!
信仰之力怎么会...\"
第三声,程雪的罗盘突然爆出刺目白光。
她望着罗盘中心重新流转的龙纹,终于松开攥得发白的手——那道困了陈默三年的命格里,终于透出活人该有的烟火气。
第四到第六声,七州观星坛依次崩塌。
最后一座倒在北疆时,守关的小兵正捧着家书抹眼泪,抬头就见漫天金粉里,写着\"代笔人:陈默\"的纸页正飘向他。
第七声落时,陈默的太阳穴突突作痛。
他想起苏清漪昏迷前攥着他衣角的手,想起柳如烟说\"陈公子,影阁从今往后只听你一人\"时的笑,想起裴照断袖下还在渗血的伤口...这些记忆像被风吹散的纸灰,可他握铜铃的手更紧了。
\"我不是来受你们拜的!\"他举起木棍,青金刀穗在风里猎猎作响,\"我是来告诉那些想造神的人——\"
\"这江山,容不下第二个皇帝!\"
远处云层突然裂开道缝隙,青金光芒如刀劈下,正照在破庙前那根木棍上。
昨夜还贴着地面的新芽,此刻已抽出半尺高的茎秆,叶片上凝着的晨露,像极了某种即将破土的锋芒。
铜铃七响之后第三日。
宰相府东院的海棠开了。
苏清漪的病榻前,药炉里的苦香漫得满室都是。
丫鬟正换着凉帕子,突然手一抖——那只搁在锦被上的手,苍白的指尖,正缓缓,缓缓,勾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