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晴暖让药圃的紫菀苗蹿到了尺许高,叶片舒展如展开的手掌,托着晶莹的雨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林辰蹲在田垄边,用竹尺量着苗高——紫菀变种比普通品种长得更壮,茎秆上隐约能看到细密的绒毛,这是云卿医案里提过的“抗寒体征”。指尖划过一株苗的根部时,忽然摸到块凸起的土块,扒开一看,是片巴掌大的羊皮纸,上面用西域文字画着个简易的商队路线图,图尾盖着个倒紫菀的火漆印。
“林先生!周校长在核对商队的货单呢!”小石头举着本泛黄的账册跑过来,账册里夹着张褪色的货签,上面写着“紫菀籽十斤,收件:苏婉堂”,落款处同样盖着倒紫菀印,与羊皮纸上的印鉴分毫不差,“说这是从雷大叔的旧木箱底找着的,还粘着点沙棘果的残渣呢!”
暖房的案上摊着三叠单据:百草谷的藏籽记录、苏婉堂的收籽回执、西域商队的运籽账册,周鹤叔正用红笔在三者间画连接线,每根线的末端都标着同一个年份——丙申年。老人指着线交汇的节点:“当年婉妹总说,谷雨的账是‘连脉账’,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藏的籽、运的货、收的件,看似散在三地,根却连着。你看这账册上的‘十斤籽’,正好对应苏婉堂回执上的数量,许是云卿先生分寄的三批籽,终于在此刻对上了数。”
孟书砚正在比对羊皮纸路线图与巴特尔送来的西域商道图,发现图中标注的“第三驿站”旁,用小字写着“甘草掩护”,这与雷大叔说的“商队送甘草时多留包袱”恰好吻合。“阿古拉派人捎来急报,”他用朱砂在图上圈出个红点,“说他们在驿站的地窖里,找到个密封的陶罐,里面装着半罐紫菀籽,罐底刻着‘江南’二字,籽的颗粒比普通紫菀更饱满,正是我们要找的变种籽!”
其其格画的陶罐图铺在账册旁,罐口用松脂密封,上面盖着块石板,石板上刻着朵雪莲。巴特尔画了个撬开石板的小人,旁边写着“罐里还有张字条,说‘此籽需与谷中、江南籽混种,方得全效’”,字迹被地窖的潮气浸得发皱,却透着不容错辨的郑重。
沈念端着盘香椿拌豆腐进来,豆腐里掺了紫苏碎,香椿的香混着豆的醇,在暖房里漫成一团实在的味。“这是春杏姐教的谷雨吃食,”她把盘子放在案边,“苏婉堂的女孩子们也找到了新线索,说在库房的梁上,发现个木箱,里面装着本《紫菀培育手记》,作者落款是‘云卿’,里面记着‘变种籽需三分:谷中籽耐湿,江南籽耐温,西域籽耐寒,混种则三性兼具’。”
苏婉堂捎来的《培育手记》复印件上,夹着张叶脉书签,是用紫菀叶做的,叶脉间隐约能看到“婉妹正之”的小字批注。春杏的附信里说:“手记最后一页,贴着张三人合照的残片,能看清苏先生和云卿先生站在药圃边,旁边还站着个穿商队服饰的人,许是当年护送种子的商队首领。”
雷大叔扛着捆新割的苜蓿进来,往牲口棚的方向走,路过暖房时,忽然指着草捆里的块旧木牌:“张奶奶从玉泉河捎来的,说这是码头拆下来的‘甘草垛’木牌,背面刻着个倒紫菀,旁边写着‘每垛藏籽二两’,分号的老掌柜算了算,当年商队在码头卸了五十垛甘草,正好藏够十斤籽!”
小石头捧着那半罐西域紫菀籽,与谷里、江南的籽放在一起,三者的颜色略有不同:谷里的偏深紫,江南的带点青,西域的则泛着褐。“林先生,这三批籽真的能混种吗?”他用指尖分别捏起一粒,放在掌心,三粒籽凑在一起,竟像朵微缩的三色花。
林辰把三粒籽并排放在《培育手记》上,与手记里画的“三色籽图”完全一致。“你看这手记里的话,”他指着其中一段,“‘混种非简单混杂,需按谷三、江三、西四比例,春分时播,谷雨时匀苗’,咱们现在正好赶上匀苗的时节,正是天遂人愿。”他忽然想起清明时发现的婉妹书信,“待风波平息,再聚首共续其事”——原来她们早已为今日的混种做好了规划。
午后的日头正好,林辰带着药童们在新辟的试验田分苗,按“谷三、江三、西四”的比例混种。小石头负责播西域籽,播到第三垄时,忽然在土里挖出个铜制的小令牌,令牌两面分别刻着紫菀和雪莲,侧面刻着个“商”字——与之前发现的“雪”字叶、“商”字枯叶,正好组成“雪山商”三个字,想来是当年商队首领的信物。
周鹤叔接过令牌,摩挲着上面的刻痕,忽然叹了口气:“这位商队首领,定是婉妹和云卿的至交,不然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护籽。你看这令牌的磨损程度,不知被摩挲过多少回,许是他总在夜里,对着令牌念着‘定不负托’。”
孟书砚在给阿古拉的回信里,画了幅三色籽混种的示意图,旁边写着“按手记的比例种下了,等秋收时,定能长出兼具三性的紫菀”,还附了张“雪山商”令牌的拓片:“找到商队首领的信物了,他的功劳,我们不会忘。”
雷大叔端来锅马齿苋粥,里面加了红豆和紫菀花,粥熬得稠稠的,喝一口,满嘴都是土地的质朴味。“张奶奶说,谷雨喝这个最养脾胃,”他给每个人盛了一碗,“说分号的老掌柜想起,那位商队首领后来定居在了玉泉河,去年冬天刚过世,临终前还念叨着‘紫菀籽该发芽了’,他的儿子说,父亲的遗物里,有个和谷里一样的铜锁,只是没找到钥匙。”
林辰喝着粥,望着试验田里的新苗,忽然觉得这谷雨的实,不是沉甸甸的累,是沉甸甸的托——三地的籽、三本账、三个人的心愿,终于在这一刻汇成一股劲,往土里扎,往天上长。像娘说的:“医道的实,不在嘴上说的好,在手里做的真,把藏了几十年的籽种进土里,把断了几十年的线重新连起,这才是对故人最好的告慰。”
傍晚,最后一株苗栽好了,林辰在试验田的地头插了块木牌,上面写着“丙申籽·三地合种”,牌尾系着三色布条:谷里的紫、江南的青、西域的褐,在风里飘成一团。孟书砚把三叠单据仔细收好,放进樟木箱的新夹层,与铜锁、令牌、旧信放在一起,说“这些该合在一处了”。
沈念把春杏捎来的叶脉书签,夹进《百草续录》里,说“让云卿先生的字,看着我们把苗种好”。小石头则把那三粒凑成花的籽,埋在木牌下,说“这样它们就能看着同伴们长大了”。
入夜,暖房的灯亮着,试验田的新苗在月光下泛着浅绿,像片刚铺就的希望。周鹤叔翻着那本《紫菀培育手记》,在最后一页发现个小小的夹层,里面藏着张字条,是婉妹的笔迹:“待三色籽开花时,取其粉混合,可得传代新种,如此,药脉不绝”。
林辰翻开《百草续录》,在新的一页写下:
“谷雨连脉,连的是三地,续的是药脉。西域的陶罐、江南的手记、谷里的账册,都在这沉甸甸的实里,藏着跨越生死的托。苏婉先生说‘医道在落地’,原来最好的落地,不是把种子锁在罐里,是让谷中雨、江南露、西域风,都浇在同一片田里;让当年的三人愿、今日的众人行、来日的万民福,都长在同一株苗上——有些托付,从不怕岁月长,只要有人接,就能长出新的希望。”
窗外的月光洒在试验田的木牌上,三色布条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像在为土里的种子跳一支圆舞。远处的药圃在夜色里沉睡着,却仿佛能听见三批籽在土里互相打招呼,细弱,却清晰,像在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百草谷的春天,就这么在混种的踏实里、在暗线的交汇里、在满室的醇厚药香里,扎下了更深的根,里面藏着的,是整个秋天的饱满,和那些,永远断不了的药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