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亮在睿王密室发现满墙灯笼,最旧那盏沾着干涸糖渍——正是柔烟失踪那夜买的糖凤。
他混入王府中秋宴,亲眼见睿王当众将樱桃抵在柳诗窈唇边。
她手腕狰狞齿痕暴露的瞬间,吴远亮眼中翻涌起滔天血海。
深夜潜入王府,他跟踪神秘医者来到柳诗窈居住的栖梧苑。
厢房内浓重药味中,他听见医者战战兢兢禀报:“胎相凶险……再强行保胎,恐一尸三命……”
睿王声音冰冷:“本王只要孩子活。”
夜,像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裹着睿王府。白日里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繁华气象,此刻全被这深沉的黑暗吞噬,只余下零星几点守夜灯笼的火光,在夜风里明明灭灭,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喘息。巡逻侍卫沉重的皮靴踏过石板路面的声音,单调、规律,带着一种金属般冰冷的压迫感,在死寂的夜里传得极远。
栖梧苑深处,柳诗窈的寝殿门窗紧闭,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清冽又压抑的气息,从窗棂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弥漫在冰冷湿润的空气中。这味道,吴远亮太熟悉了。宫宴那夜,她身上沾染的,就是这股令人窒息的甜腻苦香。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吴远亮一身紧束的夜行衣,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他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只有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惊人,死死锁着不远处栖梧苑主殿紧闭的殿门。那里面,是他失而复得、却又被推进更深地狱的妻子。
宫宴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抵在她唇边如血的樱桃、她长睫濒死般的颤抖、袖口滑落露出的狰狞齿痕,还有萧屹瞬间阴鸷暴戾的眼神——每一帧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灵魂。他不能再等!多等一刻,柔烟便在地狱里多沉沦一分!
时间在冰冷的死寂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末。
就在这时,栖梧苑侧面通往仆役区的一道小角门,“吱呀”一声轻响,被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动作有些鬼祟,迅速掩好门,低着头,沿着墙根阴影快步行走。那人穿着一身深色布衣,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步履匆匆,几乎足不点地,显然对王府路径极为熟悉。
吴远亮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认得那药箱!那是上京回春堂的标志!回春堂,正是睿王府惯常延请的医馆!此人深夜从栖梧苑出来……是给柳诗窈诊脉的医者!
没有丝毫犹豫,吴远亮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的追踪技巧是在并州边关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来的,此刻全力施展,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缀在那医者身后丈许距离。穿过几重曲折的回廊,绕过花木扶疏的庭院,那医者最终停在王府西侧一处专供仆役通行的角门前。守门的婆子似乎早已得了吩咐,只低声问了一句“如何?”,医者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侧身闪出门去。
角门在医者身后轻轻合拢。吴远亮眼中寒光一闪,他没有选择跟出角门暴露行迹,而是足尖在廊柱上一点,身形如狸猫般轻巧地翻上丈许高的围墙,伏低身体,锐利的目光穿透沉沉夜色,牢牢锁定下方巷子里那个匆匆赶路的深色人影。
那医者出了王府范围,脚步反而更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方向正是回春堂所在的城南。吴远亮在连绵的屋脊上无声潜行,如同夜色中的幽灵。跟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医者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吴远亮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藏身的屋脊后纵身跃下!
风声骤起!那医者也是警觉之人,闻声骇然回头,只看到一道黑影如同大鹏般凌空扑下!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脖颈侧面便被一记迅捷精准的手刀狠狠劈中!眼前一黑,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向地上瘫倒。
吴远亮一把抄住他瘫软的身体,另一手迅速接住掉落的药箱。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察觉,立刻将人拖进巷子深处一个堆满杂物的昏暗死角。
他迅速摘下脸上的蒙面巾,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放在医者鼻端晃了晃。一股刺鼻辛辣的气味钻入鼻腔,昏迷的医者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剧烈颤动,悠悠醒转。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浓眉如刀,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和此刻毫不掩饰的焦灼与压迫感。这人绝不是普通的贼匪!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医者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恐惧,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却被冰冷的墙壁和吴远亮铁钳般按在他肩头的手死死挡住。
“别怕,”吴远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医者心上,“我只问几句话。问完,放你走,绝不伤你性命。若敢呼救……”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抽出腰间短匕,冰冷的锋刃在幽暗中闪过一线寒光,轻轻贴在了医者颈侧的皮肤上,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后果自负。”
冰冷的刀锋和对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杀意,彻底击溃了医者最后一丝抵抗。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嘴唇哆嗦着:“好……好汉请问……小老儿……知无不言……”
吴远亮紧紧盯着他惊恐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冰:“你刚从睿王府出来?栖梧苑?给那位柳侧妃诊脉?”
医者忙不迭地点头,像小鸡啄米:“是……是……王爷急召……”
“她如何?”这三个字从吴远亮齿缝里挤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医者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恐惧、犹豫,还有一丝医者本能的痛惜。他张了张嘴,似乎在权衡着该不该说。
吴远亮的手猛地用力,短匕的锋刃微微陷入皮肤,一丝细微的血线立刻渗了出来。冰冷的刺痛让医者魂飞魄散!
“说!”低喝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啊!我说!我说!”医者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地急声道,“柳……柳侧妃她……胎相极其凶险!脉象沉涩欲绝,气血两亏到了极致,宫体更是……更是千疮百孔!那……那根本不像一个正常孕育过几胎妇人的身体!倒像是……像是被生生掏空、反复撕裂过无数遍……”
“千疮百孔”?“掏空”?“撕裂”?!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吴远亮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宫宴上她苍白脆弱如纸片的身影,手腕上那狰狞的齿痕……一股狂暴的怒气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冲上头顶!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腹中胎儿呢?”
“胎儿……胎儿……”医者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恐惧,“双胎……本是极耗母体元气的……可柳侧妃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如今……如今全靠王府秘制的虎狼之药吊着那一点元气……强行维系胎息……”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药……霸道无比……以透支母体最后的精血为代价……胎儿或许……或许能多撑些时日……可柳侧妃她……她……”
“她怎样?!”吴远亮低吼,按住医者肩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骨节咯咯作响。
医者被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赤红吓破了胆,闭着眼,带着哭腔绝望地喊了出来:“再这样下去……最多……最多再撑月余……必定……必定血崩而亡!一尸三命啊!造孽啊!”
“一尸三命”!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吴远亮脑海中轰然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按在医者肩头的手无力地滑落,短匕“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柔烟……他的柔烟……正在被人用毒药榨干最后一滴血!像一具被钉在祭坛上、为恶魔孕育子嗣的活祭品!
“王爷……王爷他怎么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缥缈,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医者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男人,大口喘着气,颤声道:“王……王爷他……他只问……只问胎儿能不能活……”
吴远亮猛地抬眼,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死寂瞬间被一种更恐怖的、如同地狱岩浆般的血红暴戾所取代!
医者吓得一个哆嗦,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王爷说……‘本王只要孩子活’!他……他只要孩子活!不管用什么法子!王妃……王妃的命……他……他根本不在乎啊!”
轰——!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吴远亮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一股狂暴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内息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轰然爆发!巷子里堆放的杂物被无形的气浪猛地掀飞,撞在墙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尘土飞扬!
医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气劲震得眼前一黑,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他瘫软在地,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从地狱血海中爬出来的煞神,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缩,裤裆处瞬间湿透,散发出难闻的臊臭。
吴远亮却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睿王府的方向,眼中翻滚着滔天的血浪和毁天灭地的仇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个名字的主人嚼碎吞下!
“萧屹!”这两个字,裹挟着泣血的恨意和刻骨的诅咒,从他齿缝里生生挤出,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在寂静的深巷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转身,甚至没再看地上吓晕过去的医者一眼,身影如同离弦的血箭,带着决绝的杀意,再次射向那如同巨兽般蛰伏在黑暗中的睿王府!夜风卷起他黑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睿王府,澄心斋。
这里远离栖梧苑的压抑死寂,也不同于麟德殿的喧嚣浮华。厚重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古籍、卷宗,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松墨香和淡淡的陈年纸张气息。巨大的书案上,一盏孤灯如豆,跳跃的火苗在萧屹俊美无俦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他并未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只是随意地靠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触手温润、光泽内敛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雕工极其简洁,只寥寥几刀,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轮廓,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这玉佩,与密室石壁上那盏沾着糖渍的破旧彩凤灯笼,竟隐隐有几分神韵相通。
齐王萧景曜坐在他对面的矮榻上,姿态闲适,手里端着一杯清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他穿着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少了战场上的凛冽杀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雍容。作为萧屹唯一真正信任的兄弟,也只有他,能在深夜不经通报踏入这澄心斋。
“远亮?”萧景曜抿了一口茶,茶香在舌尖散开,他抬眼看向书案后沉默的萧屹,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询,“并州那个刚刚调入京畿卫的吴都督?此人……有什么不妥么?”
萧屹的目光依旧落在指尖的白玉凤凰上,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冰凉的羽翼纹路,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宫宴上,他看窈窈的眼神,不对。”
“哦?”萧景曜眉梢微挑,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几分兴趣,“如何不对?”
“像见了鬼。”萧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冰冷到没有温度的弧度,“震惊,痛苦,愤怒……还有恨不得撕碎一切的杀意。”他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停下,白玉凤凰的尖喙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锐利的光芒,“那杀意,是对着本王的。”
澄心斋内瞬间静得可怕,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
萧景曜脸上的闲适淡去了几分,眼神变得幽深。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并州都督……吴远亮……据兵部调档,此人出身寒微,全凭军功累升至都督之位。六年前梁国扰边,他时任并州戍军校尉,曾率残部死守鬼见愁隘口三日,拖住梁国先锋,为后方布防争取了时间。那一战……异常惨烈,他麾下几乎全军覆没,其妻江氏……据说亦在战乱中失踪,尸骨无存。”他刻意加重了“尸骨无存”四个字,目光锐利地投向萧屹。
萧屹摩挲玉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看向萧景曜,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所以?”
萧景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所以,一个在六年前鬼见愁战场失去爱妻的男人,看到酷似亡妻的睿王侧妃……情绪失控,亦在情理之中。皇兄,此人……或许只是思妻成狂,一时失态。他刚入京畿卫,根基浅薄,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他话锋微转,“他如今在兵部挂职,协助调查几桩旧案,若此时动他,未免引人注目,恐生事端。”
“思妻成狂?”萧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书案上,那枚白玉凤凰被他随意地丢回桌面的锦盒里,发出一声轻响。灯光照亮他半边脸,另一半则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如同神魔各半。
“景曜,”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本王不管他是思妻成狂,还是真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敢用那种眼神看窈窈,敢对本王露出杀意……”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亲王常服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整个书案笼罩,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其心,当诛。”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血腥气。仿佛吴远亮的生死,在他口中已如尘埃般被轻易判定。
萧景曜看着萧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冰冷杀意,心中微微一沉。他知道,萧屹并非虚言恫吓。一旦他认定吴远亮对柳诗窈有“觊觎”之心,无论这“觊觎”是何种性质,都足以成为其必死的理由。萧屹对柳诗窈那病态的占有欲,早已扭曲到了极致。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试图劝说。在萧屹认定的“所有物”问题上,任何劝谏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掠过书案上那个装着白玉凤凰的锦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
“既如此,”萧景曜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臣弟会留意此人动向。京畿卫那边……也会让人看紧些。一个无根无基的外来武将,悄无声息地‘暴毙’或‘失踪’,并非难事。只是……”他顿了顿,看向萧屹,“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做得干净些。毕竟,他如今牵扯着兵部旧案,盯着的人不少。”
萧屹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周身的戾气稍稍收敛,重新坐回圈椅中,姿态恢复了几分慵懒,仿佛刚才那个宣判生死的煞神从未存在过。他拿起一份奏报,目光落在上面,语气平淡地吩咐:“查清楚,他来上京后,都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尤其是……跟柳府,可有联系。”
“柳府?”萧景曜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户部侍郎柳玄金,柳诗窈名义上的兄长。“臣弟明白。”
“还有,”萧屹的目光并未从奏报上移开,声音却冷了几分,“栖梧苑那个老东西,今夜话太多了。让他闭嘴。”
萧景曜心中了然,知道这是指那个被吴远亮截住的回春堂老医者。他垂眸应道:“是。臣弟会处理干净。”
澄心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萧屹专注于手中的奏报,萧景曜则安静地品着茶,仿佛刚才那番关于生死和阴谋的对话,不过是闲谈天气。然而,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无形的血腥气和冰冷彻骨的占有欲,却久久不散,如同实质般压迫着这间堆满书籍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