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睿王将樱桃抵在她唇边:“爱妃张嘴。”
我看着她睫毛剧烈颤抖,像濒死的蝶。
她腕间露出狰狞结痂的齿痕。
深夜我潜入王府密室,看见满墙并州灯笼。
最旧那盏沾着干涸糖渍——和我娘子失踪那夜买的糖凤一模一样。
睿王府的夜,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陈墨,沉沉地压在琉璃瓦和朱漆廊柱上。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廊间规律地响起,又规律地远去,如同某种冰冷仪式的鼓点。白日里花团锦簇的庭院,此刻被月色勾勒出奇崛的轮廓,假山嶙峋如兽脊,花木扶疏处暗影幢幢,仿佛蛰伏着无数无声的窥视。
栖梧苑,王府深处最为华美也最为沉寂的所在。雕花楠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余下室内长明灯幽微的光晕,在重重叠叠的纱幔和昂贵的紫檀木家具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沉的甜腻。
柳诗窈侧卧在宽大得惊人的填漆拔步床上。深紫色的锦衾将她包裹,衬得露在外面的脖颈和侧脸愈发苍白透明,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细小脉络。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随着呼吸极轻微地起伏,如同一尊被精心供奉、却失了魂灵的玉像。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是金匙插入锁孔,机括转动发出的、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声。
柳诗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放在锦被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面上那层凝固的平静。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寒气的药味瞬间涌入,压过了室内的沉水香。睿王萧屹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玄色锦袍,只是卸去了玉带,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小截脖颈。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丝处理完公务后的倦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踏入这间寝殿的刹那,便如同燃起了幽暗的火,灼灼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占有欲,瞬间锁定了床榻上那抹深紫色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走近,而是停在门口。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柳诗窈的身体,从她散落在枕畔的乌黑发丝,到锦衾下微微起伏的胸口,再到那双交叠在身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他的视线在那染着海棠红蔻丹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了深。
“窈窈。”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丝绸,在死寂的室内格外清晰。“药喝了么?”
柳诗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缓缓睁开眼,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里,空洞依旧,如同蒙尘的琉璃。她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床边小几上那只尚未动过的、冒着热气的白玉药碗上,没有说话。
萧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他迈步上前,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他端起那只药碗,浓郁苦涩的药气瞬间蒸腾而起。他走到床边坐下,锦垫深陷。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柳诗窈整个笼罩。
“要凉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只是将药碗递到她唇边。碗沿几乎要触碰到她淡色的唇瓣。
柳诗窈的目光落在碗中那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上。胃里不受控制地一阵翻搅,喉头泛起浓重的腥甜。她放在被子里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长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暴雨中挣扎的蝶翼,每一次扇动都带着濒死的绝望。
萧屹静静地看着她细微的挣扎,眼神幽暗,如同欣赏一件属于他的、正在经受考验的珍宝。他没有催促,只是稳稳地端着碗,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月色偏移,在室内投下变幻的光影。
终于,柳诗窈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张开了唇。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抗拒。
萧屹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的幽光。他手腕微倾,温热的、苦涩的药汁便缓缓流入了她的口中。
柳诗窈闭着眼,浓长的睫毛上瞬间沾染了细小的水汽。她强迫自己吞咽,喉管每一次细微的蠕动都伴随着身体不易察觉的痉挛。浓烈的苦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麻痹神经的怪异气味在口腔里弥漫开,顺着食道滑下,所过之处一片冰冷的麻木。
一碗药见了底。
萧屹将空碗随手搁回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并未起身,反而俯下身,凑得更近。带着药味和沉水香混合气息的呼吸,拂过柳诗窈光洁的额角和鬓边散落的发丝。
“真乖。”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餍足的沙沙声。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抬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冰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游移,从微凉的额角,滑过轻颤的眼睫,最终停留在她因药力而显得更加苍白的唇瓣上。
柳诗窈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绷紧如弓弦,僵硬得如同石块。她死死闭着眼,牙关紧咬,强忍着那冰凉的指尖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战栗和恶心。那指尖带着一种亵玩和宣告所有权的意味,在她唇上反复摩挲,力道渐渐加重,仿佛要将那层淡粉的颜色彻底揉碎。
“今日在尚书府……”萧屹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皮肤上,却只带来刺骨的寒意,“那个吴都督……看你的眼神,很特别。”
柳诗窈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吴远亮……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已麻木的灵魂深处!尚书府花厅里那两道几乎要刺穿她的、燃烧着痛苦与惊涛骇浪的目光,瞬间在眼前重现!
萧屹清晰地感受到了指下肌肤瞬间的僵硬和冰冷。他眼底的幽光瞬间转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摩挲她唇瓣的手指骤然用力,掐住了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面对自己。
“怎么?想起旧人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戏谑,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一个并州来的小小都督……也配觊觎本王的爱妃?”
柳诗窈被迫睁开眼。那双空洞的美眸,在对上萧屹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暴戾与占有欲的眼眸时,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毫不掩饰的杀意!对吴远亮的杀意!
“不……”一个破碎的、带着哭腔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她想摇头,想否认,想用尽一切去保护那个早已被她拖入深渊的名字!可下颌被死死钳制,她只能徒劳地发出微弱的呜咽。
“嘘——”萧屹的拇指猛地按上她的唇,力道大得几乎要按破那层柔软的皮肤,彻底堵住了她所有的话语。他俯视着她因恐惧而失色的脸,欣赏着她眼中那濒死般的绝望,嘴角勾起一个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你是我的,窈窈。”他的声音如同魔咒,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她的心脏,“从鬼见愁断崖下,我把你捡回来的那一刻起,你的命,你的身子,你的一切,就都是我的。这世上,再没有江柔烟,只有睿亲王萧屹的侧妃,柳诗窈。”
江柔烟!
这个名字被他如此轻蔑而残忍地吐出,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柳诗窈最后一道防线!巨大的痛苦和耻辱瞬间将她淹没!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萧屹钳制着她的冰冷手指上。
“记住你的身份。”萧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戾,“也记住……我们的孩子。”
孩子!
这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柳诗窈的脖颈,让她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凝固在脸上。她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光芒,瞬间被更深的绝望和恐惧彻底扑灭。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了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萧屹满意地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重新变回那具空洞麻木的躯壳。他松开钳制她下颌的手,指腹上沾着她冰凉的泪水和唇上被按出的浅浅红痕。他毫不在意地将那点湿痕抹在她深紫色的锦衾上。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他俯身,冰冷的唇带着一种惩罚和宣告的意味,重重地落在柳诗窈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上。那触感如同毒蛇的吻,冰冷而粘腻。
“睡吧。”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刚才的疾风骤雨从未发生。“明日宫宴,还需你陪着本王,让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都好好看看,本王的爱妃,是何等温顺贤良。”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如同暗夜流动的阴影。他走到门口,金匙插入锁孔,又是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沉重的楠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寝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柳诗窈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啜泣声,在浓郁的沉水香和药味中,微弱地、绝望地回荡。她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那深紫色的锦衾里,如同躲进一个冰冷的、无法逃脱的坟墓。手腕上,一道被衣袖遮掩的、深深浅浅、新旧交叠的狰狞齿痕,在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皇宫,麟德殿。
今夜灯火煌煌,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雕梁画栋的穹顶,琉璃宫灯如同星辰般垂落,将殿内照耀得金碧辉煌。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酒气、脂粉香和无数珍馐佳肴混合而成的、令人微醺的奢靡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着霓裳羽衣,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如同瑶池仙子临凡。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帝后端坐于最高处的御座之上,接受着宗室亲贵、文武重臣的朝拜与敬酒。一派盛世升平,皇家气象。
吴远亮坐在靠近殿门的下首位置,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武官常服,在满殿珠光宝气、锦绣华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投入华美锦缎中的一块粗砺青石。他面前案几上的玉盘珍馐几乎未动,杯中御酒清澈见底。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看似沉静,但那双深陷在浓重阴影下的眼睛,却如同两簇被强行压制的幽暗火焰,穿透了殿中浮华的喧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主位下方最尊贵的那一席。
睿亲王萧屹,依旧是一身玄色绣金螭纹的亲王常服,气度沉凝。他并未参与左右官员的谈笑,只是偶尔端起面前的玉杯浅啜,目光平静地掠过舞池。而他身旁,那道身着深紫鸾鸟穿花宫装、云髻高挽、簪着赤金点翠凤凰步摇的身影,便是今夜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汇聚的焦点——睿王侧妃,柳诗窈。
她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铺着明黄锦垫的膝上。那张在无数宫灯照耀下更显绝色的容颜,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毫无瑕疵。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肤色和眉眼间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为她惊心动魄的美蒙上了一层易碎的脆弱感。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静谧的阴影。周遭的繁华喧嚣、恭维目光,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壁,无法触及分毫。
吴远亮的拳头在宽大的袍袖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早已结痂又崩裂的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口翻腾的岩浆。是她!那张脸,那身形,那眉眼间的轮廓……即使隔着半个大殿,他也能无比清晰地确认!可那眼神……那空洞得如同深渊、麻木得如同死水的眼神……却又是如此的陌生!
宫宴进行到高潮。内侍监尖细的声音拖着长调响起:“陛下有旨,赐——樱桃毕罗——”
一队宫娥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捧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玛瑙盘,盘中盛着饱满圆润、鲜红欲滴的樱桃,颗颗如同上好的红宝石,在宫灯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这是南诏新贡的珍品,极其稀罕。
宫娥将樱桃毕罗恭敬地呈送至帝后、太子及几位最尊贵的亲王案前。
萧屹案前自然也摆上了一盘。他并未去看那鲜红的果实,目光反而落在了身旁的柳诗窈身上。方才还带着一丝矜持疏离的俊美面容,瞬间如同春冰消融,眼底漾开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与温柔。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盘中最大最红、如同鸽血宝石般的一颗樱桃。
整个大殿的目光,随着他这个动作,再次不约而同地汇聚过来。
萧屹旁若无人,将那粒鲜红的樱桃,稳稳地、不容抗拒地递到了柳诗窈微抿的、淡粉色的唇边。
“窈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瞬间变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又如同无形的枷锁,“张嘴。你最爱的。”
吴远亮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死死地盯着那颗抵在她唇边的樱桃,如同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他看到柳诗窈的身体在萧屹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他看到她那低垂的长睫,如同濒死的蝶翼,开始剧烈地、疯狂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
整个麟德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舞姬僵在原地。所有谈笑风生的王公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一点上。帝后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油脂。
柳诗窈的脸颊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放在膝上的手,死死地绞紧了明黄的锦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染着海棠红蔻丹的指尖,在锦缎的映衬下,鲜艳得如同凝固的血珠,刺得吴远亮眼睛生疼。
她的唇瓣在樱桃的触碰下,剧烈地哆嗦着。她似乎想躲,想抗拒,想将那象征着“恩爱”实则如同酷刑的果实推开!然而,萧屹那只执着樱桃的手,稳定得如同铁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的强势,稳稳地停在原处。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却如同最深的寒潭,将她所有的挣扎都无声地冻结、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