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国踏上了那条路。
那不是一条路。那是地狱在人间撕开的一道裂口。
腐烂。无休无止的腐烂。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热带暴雨、腐烂的植被、以及……成千上万具正在腐烂的同胞尸体的气味,如同实质的、黏稠的毒液,钻入每一个幸存幽灵队员的肺里,让他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死亡本身。
“呕——!”
一个刚刚经历过丛林激战的新兵,在看到一具被泡得发白、肿胀,如同巨型婴孩般浮在泥水坑里的尸体时,再也无法抑制,“哇”的一声,将肚子里那点可怜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
“砰!”
李大山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没有丝毫同情,一记枪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钢盔上!
“吐?!你他娘的还有东西吐?!”他那只独眼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疯狂,“给老子忍着!把你们那点可怜的同情心,都给老子咽回肚子里去!从现在起,我们见的……全都是这个!”
他一脚,踹在旁边一具已经只剩下半边骨架的尸体上。
“看到了吗?!第200师的!戴将军的兵!死在了这里!”他指向另一边,那三具抱在一起,早已僵硬的尸体。“第5军的!王牌!也死在了这里!”“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是十万大军!”“他们,都死光了!”
“我们这不到一百号人!”他指着自己,又指着所有人,声音嘶哑地咆哮,“我们凭什么,能活着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如同鬼哭般的风声,和雨点砸落在尸体上的“啪嗒”声。
王卫国没有参与训话。他只是默默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拄着那根从不知名士兵手里捡来的、早已生锈的“汉阳造”。他的左臂,依旧无力地垂在身侧,胸口和后背那被刺刀贯穿的伤口,在潮湿、肮脏的空气中,又开始隐隐作痛,并且……发痒。
那是……感染的迹象。
“队长……”独臂的“医生”,那个自己也正发着高烧,打着摆子的医疗兵,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你……你的伤口……在渗水……我……我得……咳咳……我得给你重新……换药……”
“不用了。”王卫国的回答,冰冷而简短,“把药,留给那些还能救的弟兄。”
“可是……”
“这是命令。”王卫国没有回头,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们在这条由尸体铺就的“路”上,艰难地跋涉了三天。第三天,他们最后的一点食物——那些从日军运输队抢来的、早已发霉的压缩饼干——彻底吃完了。
“队长……没了。”李山将最后一个空空如也的粮食袋,翻了过来,抖了抖,只掉下了几粒混合着泥土的米渣。“一粒……都没了。”
队伍停了下来。近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王卫国。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战意,只剩下一种最原始的、如同野兽般的……饥饿。
“没有粮食,就吃林子!”王卫国猛地将那杆“汉阳造”插在泥地里!“我们是怎么在鄂西活下来的?我们是怎么在缅甸的丛林里,反杀鬼子的?!”
“我们是幽灵!我们是野兽!”“传我的命令!所有人!散开!挖树根!抓虫子!抓蛇!所有能动的东西,能填进肚子的东西!都给老子……找出来!”
“是!”幸存的队员们,如同得到了赦令,一个个眼中冒出绿光,疯了一样地冲向了道路两侧的密林。然而,这片“野人山”,早已被前面那十万大军,和同样在追击中陷入绝境的日军,“梳”了不知道多少遍。别说野兽,就连树皮,都快被啃光了!
“队长!这里!这里有蘑菇!”一个新兵兴奋地叫喊着,他从一棵腐烂的树桩下,扒拉出了一捧色彩斑斓的、看起来肥美多汁的蘑菇!
他抓起一个,就要往嘴里塞!
“别动!”
一声沙哑的、充满了惊恐的尖叫,从队伍后方传来!是“医生”!他正被两个队员架着,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咆哮道:
“那是……那是‘魔鬼的微笑’!有……有剧毒!一口……咳咳……一口就能……就能让你肠穿肚烂!”
那个新兵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蘑菇,掉落在地。
王卫国走过去,捡起那朵蘑菇,看了看,又放到了鼻子下闻了闻。然后,他默默地,将其,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队长?!”
“我需要……保持体力。”王卫国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说道,“你们,不准碰。”(注:王卫国作为现代特种兵,有更强的野外生存知识,但也表现出一种绝望中的以身试毒的可能)
饥饿,比子弹,更可怕。
行军的第五天。队伍,停在了一处泥泞的陡坡前。“壁虎”,那个曾经能爬上最高悬崖的、身手最敏捷的老兵,此刻,却怎么也爬不上去了。他试了三次,都从那湿滑的泥坡上,滚了下来。
“队长……”他瘫坐在泥地里,那双总是充满了灵气的眼睛,此刻,一片死灰,“我……我爬不动了……我……我没力气了……”
“我拉你!”他身后的一个战友,伸出了手。
“别……别管我了。”“壁虎”摇了摇头,他笑了,笑得无比的凄凉,“队长……李大哥……你们走吧……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你他娘的说什么屁话!”李山怒吼着,冲过去就要拽他!
“别过来!”“壁虎”突然,从怀里,掏出了那把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匕首!他将那冰冷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队长!李大哥!”他的声音,在颤抖,但眼神,却异常的决绝!“你们……你们再逼我!我……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我……我‘壁虎’!就算是死!也不当……不当兄弟们的累赘!”
“壁虎……”
“走吧!”他嘶吼着,“带着我的那份……活下去!给……给弟兄们……报仇!”
王卫国看着他,这个从幽灵谷就跟着他的老兵。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铅。
“……好。”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所有人……前进。”
“队长!”“不!‘壁虎’!”
“走!”王卫国猛地回头,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要吃人一般,死死地瞪着那些不肯离去的队员!“这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队伍,在哭泣和哽咽中,艰难地,绕过了那个瘫坐在泥地里,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身影。
当最后一个队员,消失在山坡的另一头时。
“噗嗤!”
一声轻响。
王卫国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死亡,如同一个如影随形的收割者,开始在这支队伍里,疯狂地,收割着生命。
第六天,那个一直高烧不退的“医生”,在又一个冰冷的雨夜里,停止了呼吸。他死的时候,那只独臂,还紧紧地抱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医药包。
第七天,三个在夜间站岗的新兵,因为极度的虚弱,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狼,活活拖走、分食。他们甚至……连一声呼救,都没能发出。
第八天,那个叫“刺猬”的、曾经被王卫国从高烧中救回来的年轻人,在一次渡河时,因为脱力,被冰冷的河水卷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