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和刘婆子追在后面,我拿着桃枝也跟着跑。
夜里的乡村,本应是静谧的。稻田刚收割完,留下整齐的稻茬,在月光下像铺了一层霜。远处的水塘泛着微光,田埂上的野草挂着露水。但此刻,这一切美景都透着一股死寂的诡异。
小禾一个小人儿,跑起来却像脚不沾地,快得不可思议。我们三个大人加我一个半大孩子,竟追得气喘吁吁,越落越远。
那“咕咕咕”的笑声又飘来了,在前方引路。
眼看就要到乱葬岗了。那是一片荒坡,老坟挨着新坟,歪歪扭扭的墓碑像一排排烂牙齿。几棵歪脖子树张牙舞爪地立着,夜猫子蹲在枝头,眼睛绿油油的。
小禾的身影一闪,就没入了坟堆里。
“完了!”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刘婆子却猛地停下,从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锣,狠命一敲!
“镗……!”
刺耳的锣声撕破夜的寂静,那“咕咕咕”的笑声戛然而止。
“童男进去!”刘婆子推我,塞给我一把用红绳缠着的铜钱剑和一根白蜡烛,“找到你妹,把这蜡烛点在她和那娃娃中间!快!不管看到啥,别回头,别答应!喊她名字!喊她回家!”
我吓得魂飞魄散,但看着爹娘绝望的脸,一咬牙,抓着铜钱剑和蜡烛冲进了乱葬岗。
坟堆里更冷。雾气不知从哪里漫出来,绕在腿边,湿冷粘腻。每座坟包都像蹲着的怪物。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踩着软塌塌的荒草和松土,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小禾!小禾!”我带着哭音喊。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墓碑的呜呜声。
我拼命往前找,终于在一座老坟后看到了她。
她跪坐在地上,背对着我,低着头,正一下一下地挖着坟边的土。那个鬼娃娃就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纽扣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挖土的动作。
白蜡烛被我抖着手点着了。昏黄的光圈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更加浓重。
我慢慢挪过去,想把蜡烛放在她和娃娃中间。
就在我靠近的瞬间,小禾猛地回过头!
她的脸完全变了,嘴角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眼睛里一片浑浊的白,没有瞳孔。
她不是小禾!
她喉咙里发出那种“咕咕咕”的笑声,伸出沾满泥的手就来抓我!
我吓得怪叫一声,手里的铜钱剑下意识地往前一捅。
“噗!”
像是捅进了一团湿棉花。
“咕……!”她发出一种尖锐的、非人的惨叫,猛地向后缩去,身体像蛇一样扭曲。
地上的鬼娃娃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只纽扣眼睛疯狂转动,红线嘴巴裂开,发出“咿咿呀呀”的尖啸。
白蜡烛的火苗猛地蹿高,变成诡异的绿色。
我魂飞魄散,但还记得刘婆子的话,把蜡烛往地上一顿,嘶声大喊:“小禾!回家啦!小禾!跟哥回家啦!”
我一遍遍地喊,嗓子都快喊破了。
那扭曲的“小禾”在绿油油的烛光里翻滚,发出痛苦的嘶嚎。地上的娃娃尖啸着,突然“噗”地一声爆开,一团黑乎乎、看不清形状的东西从破口里钻出,猛地扑向跪着的“小禾”!
就在那时,刘婆子的锣声又从岗子外传了进来,伴随着她嘶哑的念咒声和爹娘带着哭腔的呼唤:“小禾……回来哟……!”
绿色的烛火剧烈摇晃,猛地熄灭。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死寂。
黑暗里,我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月光重新渗下来。
我看见小禾软软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身边,是那个瘪掉的、空空如也的布娃娃,像一张脱下来的皮。
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起小禾。她的身体软软的,有点凉,但心口还有热气。
“小禾?小禾?”我轻轻拍她的脸。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那双大眼睛里恢复了孩童的清澈,虽然还带着茫然和疲惫。
她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哥……我怕……这是哪儿……我要娘……”
我紧紧抱住她,眼泪也掉了下来:“不怕不怕,哥带你回家!”
我背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跑。跑出乱葬岗,看到火把光和爹娘刘婆子焦急的脸。
那晚之后,小禾慢慢好了起来。她不再那么闷,会说会笑,也忘了那个鬼娃娃的事,更忘了乱葬岗发生的一切。
家里再没死过鸡。刘婆子把事情烂在了肚子里,只叮嘱爹娘把那个空娃娃壳子和她画的符一起烧了,灰烬深埋在十字路口。
爹娘后来给小禾打了个银锁片,刻了保平安的符,她一直戴着。
很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槐树屯,小禾也嫁到了邻村,有了自己的孩子。有时回老家,路过村西头,我还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夕阳下的稻田依旧金黄,村头的槐树依旧苍翠,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狗吠深巷,鸡鸣桑颠。乡村还是那个宁静美好的乡村。
只是我知道,在那份宁静之下,在一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总有些古老而难以言说的东西在沉淀。它们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偶尔会因为某种机缘,窥探生者的领域。
但生命自有其韧劲,就像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魂灵也如此,无论暂时漂泊多远,只要呼唤够真切,牵挂够深重,最终总能找到归家的路。
那一次的惊心动魄,最终化为了守护的力量。妹妹失而复得的魂灵,如同雨后的禾苗,更加青翠茁壮。而那份源于血脉亲情的勇敢,也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它让我明白,有时候,黑暗最浓时,恰是光明星火显现的时刻;恐惧最深时,正是爱与勇气苏醒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