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槐荫村,村口有棵老槐树,不知活了几百年,枝叶遮天蔽日。夏日里,树下总坐着纳凉的老人,摇着蒲扇,讲些古老年间的奇闻异事。
诸多故事中,有一个关于“枯手”的传说。
说是六十年代饥荒时节,有个外乡人饿昏在村口。那时人都饿红了眼,见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这外乡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看就要断气,不知怎的,右手却异常粗壮,五指如干枯的树枝,青筋暴突。有几个饿疯了的村民,竟将这外乡人活活拖到后山,剁下了那只怪手,煮了一锅汤。
分食那锅汤的人,后来都死了,死状凄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断了脖子。那只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手骨,却不翼而飞。从此,村里就多了个邪门的玩意儿——枯手。它不声不响,不显全形,只偶尔在深更半夜,从门缝、窗隙或者任何你想不到的缝隙里,伸进一只枯干如柴、指节嶙峋的手来。
这手不害命,只偷食。谁家若是做了好饭好菜,忘了供奉,夜里必有枯手摸进来,抓走最好的那一份。你若撞见,它便悄然缩回,留下一地狼藉和莫名的寒意。老人们说,那是饿死鬼的怨气,不散不绝,缠上了这块地界。
李老栓是村里最不信邪的。他是个老光棍,脾气倔得像头牛,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老屋里,靠做豆腐为生。每天凌晨三点,他便起身磨豆子,生火煮浆,满屋子都是热腾腾的豆腥气。
“狗屁的枯手!”每当有人说起,李老栓就啐一口唾沫,“老子活了六十多年,毛都没见过一根!就是些黄皮子、耗子偷食,传来传去,倒成了精怪!”
话虽这么说,李老栓心里却也留着几分乡下人固有的敬畏。每逢初一十五,或者做了些特别好的吃食,比如年节的肉,他也会在灶台边摆上一小碗,嘴里嘟囔着:“管你是啥,吃了就别来烦我。”
这习惯,与其说是供奉,不如说是打发,图个清静。
这年秋收后,村里来了个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最后一天唱的是《钟馗嫁妹》,锣鼓喧天,格外热闹。李老栓也去看了,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心情不错,想着明日豆腐可以晚些做,便烫了二两烧酒,切了一盘卤猪头肉,肥瘦相间,油光锃亮,是他特意留给自己的犒赏。
酒足饭饱,睡意袭来。他收拾了碗筷,瞥见那盘吃剩的猪头肉,油汪汪的香气扑鼻。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这么晚了,还供个啥”,便随手将肉碗搁在灶台边的矮桌上,打着哈欠,径自回里屋睡下了。
时值深秋,夜风已带寒意,刮得窗户纸噗噗作响。
李老栓睡得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些冷。似乎是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他懒得起身,裹紧了被子,心想明早再关。
就在半梦半醒之际,他听见堂屋里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矮桌附近摸索。
李老栓一个激灵,睡意醒了大半。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又没了。只有风声呜咽。
“妈的,肯定是那只瘸腿野猫又溜进来了。”他低声骂了一句,松了口气,准备再次入睡。
可他刚合上眼,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了。不是猫爪的轻灵,也不是老鼠的细碎,而是一种……一种缓慢的、干涩的摩擦声。像是几根枯树枝,在粗糙的桌面上一点点地刮擦、移动。
李老栓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披上外衣,赤着脚,一步步挪向里屋的门帘。他轻轻掀开一条缝,朝黑漆漆的堂屋望去。
堂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透出一点暗红色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灶台的轮廓。
矮桌旁,蹲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模模糊糊的一团,看不真切,似乎紧贴着桌面。而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李老栓屏住呼吸,眯起老眼,努力想看清那是个什么活物。
就在这时,灶膛里一块炭火“啪”地爆开,骤然亮起的火光,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那一片角落。
李老栓看得清清楚楚——
那根本不是什么完整的活物!
没有头,没有身子,只有一条干枯萎缩、肤色黑黄如同老旧枯木的手臂,从堂屋那扇虚掩的门缝里伸进来!手臂异常的长,从门边一直延伸到矮桌,尽头的那只手,正五指箕张,用那枯枝般的指头,在肉碗里缓慢而仔细地抓挠、翻捡着!它的动作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和专注,指甲与粗陶碗壁摩擦,发出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
李老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他想喊,喉咙却像被鬼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动,四肢却僵冷如铁。
传说中的枯手!竟然是真的!
那枯手似乎挑拣到了最大最肥的一块肉,五指猛地合拢,紧紧攥住。然后,它开始缓缓地向门缝缩回。
动作依旧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从容。枯瘦的手腕擦过门槛,发出沙沙的轻响。
眼看着那手就要完全缩回门缝,极度的恐惧之下,李老栓不知哪来一股蛮劲,猛地冲破僵直,顺手抄起门边顶门用的一根粗木棍,一个箭步冲上前,朝着那即将消失的枯手和门缝,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滚!”他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
木棍砸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门板剧烈地晃动。
那枯手似乎顿了一下,但它缩回的速度并未减慢。在李老栓的木棍砸落之前,它已经完全缩回了门缝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那块油光光的猪头肉。
只有那扇破旧的木门,还在微微晃动着。
门外,夜风呼啸,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是阴冷的窃笑。
李老栓僵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他死死盯着那扇门缝,手里紧紧攥着木棍,手心里全是冷汗。
过了许久,门外再无异动。他这才颤巍巍地走上前,猛地将门拉开。
门外只有漆黑的夜,冰冷的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空无一物。
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插紧门栓,又用木棍死死顶住。然后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这一夜,李老栓再未合眼。灶台上的那盏小油灯,亮到了天明。
接下来的日子,李老栓像是变了个人。
他依旧每天做豆腐,但沉默了许多,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他不再嘲笑关于枯手的传说,甚至变得比老人们更加谨慎。每顿饭前,必定先恭恭敬敬地盛出一小碗,摆在灶台一角,嘴里低声念叨几句。他家的门窗每到天黑必定检查再三,门缝窗隙都用旧布条塞得严严实实。
村里人察觉了他的变化,私下里议论,猜他肯定是撞见那东西了。但无论谁问,李老栓都紧闭着嘴,摇头不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风越来越凉,田野变得空旷,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枯手没有再出现。李老栓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一些。或许,那晚只是饿极了的野兽?或许,是自己眼花了?他开始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他。
尤其是在他做豆腐的时候。灶膛里的火呼呼烧着,大锅里的豆浆咕嘟咕嘟冒着白泡,水汽弥漫整个屋子。在这种湿热的、能见度不高的环境里,他总觉得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门帘动了一下,窗户外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甚至觉得有冰冷的东西擦过了他的后颈。
可他猛地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