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月黑风高。我爹裹着件旧军大衣,拎着一把老式手电,提前藏在了老槐树附近一个废弃的看瓜棚里。这个位置视野很好,能清晰地看到那段路和灰烬出现的地方。
我和陈红兵,还有另外两个胆大的后生,埋伏在更远一点的玉米地里,能隐约看到瓜棚的轮廓。我们约好,除非我爹发信号,否则绝不靠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田野里只有风声和虫鸣。
夜越来越深,露水打湿了衣裳。玉米叶片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有无形的脚步在周围移动。我们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黑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爬上脊背。
子夜时分,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村里的狗突然同时停止了吠叫,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种绝对的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然后,气温毫无征兆地骤降了好几度,一股没由来的冷风打着旋吹过玉米地,叶片疯狂摇摆,像无数只手臂在乱舞。
远处,那段路的方向,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光。
不是电筒光,不是车灯,是一种朦胧的、惨白色的光,像一团凝聚的冷雾,幽幽地浮在路中央,勉强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
光晕下方,那摊圆形的灰烬,不知何时已然出现。
白色的光,衬着漆黑的灰,对比强烈,妖异无比。
我们全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冻结。虽然隔得远,但那种无法形容的邪门气息,跨越距离,精准地攫住了我们的心脏,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瓜棚里猛地射出一道手电光柱,直直打向那团白光和灰烬!
是我爹!他动手了!
光柱穿透黑暗,似乎惊扰了那片区域。那团惨白的光猛地摇曳了一下,像烛火被风吹动。
紧接着,我们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在手电光的边缘,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隐约闪现了一下。
那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形。它更像是一团扭曲的、不定形的阴影,似乎被手电光惊吓到,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倏地融入了路边的黑暗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团白光熄灭了。
路中央,只剩下那摊圆形的灰烬,在手电余光的照射下,沉默地躺在那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爹!”我惊呼一声,就要冲出去。
陈红兵死死拉住我:“别动!等信号!”
瓜棚那边再无声息。我爹的手电还亮着,光柱定格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种死寂比刚才的异象更让人害怕。
一分钟后,陈红兵咬咬牙,低声道:“过去看看!小心点!”
我们握紧手里的铁锹木棍,心脏提到嗓子眼,一步步摸向瓜棚。
棚子里,我爹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手举着手电,另一只手撑着地,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一点,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描述的困惑。
“爹!你没事吧?”我扑过去扶住他。
他身体僵硬,慢慢转过头看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车……是辆车……”
“车?什么车?”陈红兵急问。
“看不清……白色的……开得很快……没声音……”我爹语无伦次,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它过来……然后……那灰……那东西……就从车底下……出来了……”
他猛地抓住陈红兵的胳膊,手指冰凉:“是鬼!红兵!那可能……可能是鬼!”
那晚之后,我爹大病一场,高烧说明话,反复念叨着“车”、“白光”、“影子”。
等他稍好一些,能正常交流了,才断断续续说出那晚更详细的经历。
他说那团白光靠近时,他隐约听到极其微弱、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一样的引擎声,看到一团快速移动的白色影子,像是一辆开得飞快的旧式轿车,但造型很怪,看不真切。
那车似乎碾过了那摊灰烬的位置。
就在它碾过的一瞬间,那个扭曲的、不定形的黑影,就从车底盘下方“渗”了出来,或者说是被“甩”了出来,然后凝聚在路中央,发出了那团惨白的光。
而他的手电光照射过去时,他似乎瞥见,那黑影的形态,隐约有点像……很多年前,被卷进货车底下的刘福……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难道,不是路闹鬼,而是每一次车祸死去的人,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被“困”在了这段路上?而那辆神秘的“白车”,又是怎么回事?它是在重复死亡过程,还是……制造新的死亡?
恐慌升级了。村里人晚上彻底不敢出门。
又过了几天,镇上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调查李壮的死因。他们自然不信什么鬼怪之说,勘察了现场,询问了村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李壮无证驾驶,操作失误摔倒,突发急性心脏病死亡。至于纸钱,可能是巧合,或是有人恶作剧。
他们敷衍了事地走了,留下更加无助的我们。
事情在那年秋收前,迎来了一个看似了结,实则更加深了恐惧的结局。
邻村有个神婆,姓马,据说有些神通。陈红兵偷偷请了她来。
马神婆围着老槐树转了三圈,又在那段路来回走了几趟,最后抓了一把路边的土闻了闻,脸色凝重。
她没多说什么,只让准备三牲祭品,大量的纸钱元宝,在夜里子时,到路中间祭祀。
那晚,全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躲在窗后偷偷看。
陈红兵带着几个族老,战战兢兢地按照马神婆的指示,在灰烬通常出现的地方摆上祭品,点燃了堆成小山的纸钱。
火光照亮了每个人惶恐的脸。
马神婆披头散发,摇着铜铃,围着火堆念念有词,声音凄厉悠长,听不清内容。
火焰燃烧得异常旺盛,纸灰被热气卷起,飞得老高,像一群黑蝶,扑向老槐树的枝桠。
仪式持续了半个时辰。
最后,马神婆将一碗清水泼在烧尽的纸灰上,嘶哑地说:“暂且送走了。以后每年今日,在此烧纸祭奠,可保平安。”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那摊灰烬真的再没有出现过。
村里的牲畜恢复了正常,车祸也极少发生了。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但只有那晚埋伏在玉米地里的人,以及我爹才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亲眼见过那超乎常理的诡异,知道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之下,潜藏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邪门和未知。马神婆的仪式,或许只是安抚了表面,或许只是与那些东西达成了一个暂时的、脆弱的协议。
每年的祭祀成了槐树屯新的规矩,没人敢懈怠。烧纸的时候,气氛总是格外沉默和压抑。
乡村的夜晚依然美丽,星空低垂,旷野无声,玉米地在月光下像一片宁静的海洋。但我知道,在那份静谧之下,在那条笔直平坦的柏油路深处,藏着一段无法被现代常识解释的过往。它或许关乎惨死的亡魂,或许关乎一段被不断重复的死亡瞬间,或许关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依附于土地与交通的诡异存在。
它沉默着,潜伏着,像一枚沉睡的毒牙,等待着下一个或许会出现的、敢于惊扰它的冒失鬼。而那年车轮下紧紧攥着的纸钱,并非结束,只是一个漫长恐怖故事里,悄然翻过的又一页。文明的车轮隆隆驶过,却总有些东西,沉淀在沥青之下,无法碾碎,只在特定的时刻,渗出冰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