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沙比往日更烈些,卷着城墙上的血痂和碎甲片,打在脸上生疼。赵南是被城楼下的木板摩擦声惊醒的,他倚在垛口边守了半宿,眼里还带着血丝,刚一睁眼,就看见十几个民夫抬着厚重的木板,正沿着城墙根往校场走——那是给阵亡将士做棺木用的,昨夜临时伐的杨木,还带着新鲜的木纹,却要裹着冰冷的尸体入土。
雁门关终究是守住了。蛮族在黎明前撤了兵,关外的营寨空了大半,只留下满地的篝火灰烬和丢弃的弯刀,像是一场仓皇的逃亡。可城墙上的痕迹却擦不掉——砖石上的刀痕、箭孔里残留的箭杆、还有那些干涸发黑的血迹,顺着墙缝往下流,在墙根积成暗褐色的印子,像一道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
“赵大夫,醒了?”周大夫提着个布包走过来,眼圈通红,声音沙哑,“刚熬了点热粥,你喝点暖暖身子,昨晚你都没合眼。”
赵南接过粗瓷碗,粥很稀,能看到碗底的米粒,却带着滚烫的温度,滑进喉咙时,才稍微驱散了些浑身的寒意。他看向校场的方向,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远远望去,一片白花花的——是盖在遗体上的白布,一排排铺在地上,像刚下过一场薄雪,却透着刺骨的凉。
“王虎大哥的遗体……”赵南话没说完,喉咙就发紧,他昨夜把王虎的尸体抱下城墙,交给了值守的兵士,此刻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东西。
“在那边,最前排第三个,”周大夫指了指校场东侧,“队正李大哥在那儿守着,说要等家属来认,可这兵荒马乱的,哪有那么快……”
赵南放下碗,快步朝着校场走去。越靠近,压抑的气氛就越浓,没有人大声说话,只有偶尔传来的抽气声和低低的哭声,像被风沙堵住了喉咙。兵士们大多低着头,有的在整理遗体上的铠甲,有的在给白布边角系上布条——布条上写着遗体的编号,有的能认出名字,有的只剩一身破烂的甲胄,连是谁都不知道。
他在最前排找到了王虎的遗体。白布盖得很整齐,边角被人细心地掖了进去,旁边站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褪色的军甲,脸上满是疲惫和悲痛,正是王虎所在小队的队正李达。
“李队正。”赵南走过去,轻声喊了一声。
李达转过身,看到赵南,眼圈更红了:“赵大夫,你来了。昨晚……多亏了王虎,要是没有他堵着缺口,蛮族说不定就冲进来了。”他顿了顿,声音哽咽,“这老小子,昨天还跟我说,等打完这仗,就请假回去看他老娘,说他娘最爱吃他包的饺子,结果……”
赵南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两个东西——一个是被血浸透的粗布护身符,另一个是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几钱碎银,边缘都磨得发亮,是他从王虎的铠甲内袋里找到的。王虎平时省吃俭用,连个肉包子都舍不得买,这几钱银子,怕是攒了很久,想带回家给老娘的。
“这是王虎大哥的遗物,”赵南把东西递过去,声音有些发颤,“护身符是他让我交给她娘的,还有这银子,也是他攒的。麻烦李队正帮忙转交一下,他娘在清河县王家坳,要是……要是找不到人,就拜托您多费点心,务必把东西送到。”
李达接过护身符和银子,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他低头看着白布,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点头:“你放心,赵大夫,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就算我亲自跑一趟清河县,也一定把东西交到王虎他娘手里,告诉她,她儿子是英雄,是为了守雁门关死的,没给她丢脸!”
“谢谢。”赵南弯腰鞠了一躬,这是他第一次对凡人如此郑重——王虎用命守住了边关,他能做的,只有帮他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该谢的是王虎,是你们这些大夫。”李达叹了口气,拍了拍赵南的肩膀,“昨天要是没有你和周大夫,受伤的兵士不知道要多死多少。现在校场这边人手不够,得把遗体抬到关外的山坡上去埋,你要是累了,就先歇会儿,不用过来帮忙。”
“我没事,”赵南摇头,“我也来帮忙吧,送王虎大哥最后一程。”
李达没再推辞,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去安排人手了。
赵南走到王虎的遗体旁,轻轻掀开白布的一角。王虎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关内的方向,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丝不甘——他终究没能回去看他娘,没能给她养老送终。赵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他合上眼睛,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王虎大哥,一路走好,我们会送你回家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赵南都在忙着搬运遗体和挖墓穴。民夫和兵士们分成两队,一队抬着棺木往关外走,一队拿着铁锹在山坡上挖坑。关外的山坡面向关内,站在那里,能看到雁门关的城墙,能看到关内的炊烟,是李达选的地方——他说,这样阵亡的弟兄们就能看着家,看着他们用命守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