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的布鞋在赤地上又磨了两日,鞋底的裂口越扯越大,每走一步,滚烫的沙土便顺着缝隙往鞋里灌,硌得脚底起了好几个血泡。他白天躲着日头走树荫——虽说这旱季里的树大多只剩枯枝,遮不住多少阴凉,夜里便找废弃的山神庙或破屋落脚,就着仅剩的半袋水啃麦饼。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解开《封灵诀》的一角,用灵力轻身赶路,或是凝些露水解渴,可一想到玄机子木简上“褪去依仗,方得本心”的话,又硬生生压下了念头。
这日午后,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片灰蒙蒙的轮廓,随着脚步渐近,轮廓越来越清晰——是成片的土屋和木楼,还有一道半塌的土墙,墙头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柳林镇”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总算到了。”赵南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可越靠近镇口,空气中的味道便越复杂——先是一股浓重的汗臭味,混着尘土的腥气,再往里走,又多了股苦涩的药味,最后,竟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腐烂,让人胃里发紧。
他走到镇口时,才明白这味道的来源。
那道半塌的土墙下,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都穿着破烂的衣衫,有的补丁叠着补丁,有的甚至露着胳膊腿,皮肤晒得黝黑干裂。他们大多面黄肌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得发紫,手里要么攥着空了的陶碗,要么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着镇里,像是在盼着什么。
“让让……让让……”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背着个昏迷的老妇人,从人群里挤出来,额头上满是冷汗,声音嘶哑地喊着,“大夫!有没有大夫?我娘快不行了!”
可没人回应他。人群里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他,有的甚至往旁边挪了挪,像是怕被传染什么。汉子抱着老妇人,在镇口转了两圈,最后无力地蹲在地上,看着老妇人干裂的嘴唇,眼圈红了:“娘……您再撑撑,咱们进镇找大夫……”
赵南皱着眉,往镇里走了几步。镇子里的景象比镇口好不了多少——街道两旁的铺子大多关着门,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零星几家铺子开着,门口挂着“售水”的木牌,几个汉子正围着铺子争吵,声音尖利:“凭什么他买两瓢?我先来的!”“一文钱一瓢,你有钱吗?没钱就别在这凑数!”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传来。赵南循声望去,只见镇子东头的一棵老槐树下,搭着个简陋的草棚。草棚是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杆搭的架子,上面盖着些破草席,连风都挡不住。可就是这么个草棚下,却围满了人,一个个都捂着胸口咳嗽,有的还不住地发抖。
草棚里,有三个人正忙得团团转。
最显眼的是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裙,裙摆上沾了不少药汁和泥土。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时间擦。她手里拿着个粗瓷碗,正给一个坐在地上的孩童喂药,动作轻柔,声音也带着安抚:“小石头,乖,把药喝了就不烧了,娘就来接你了。”
那孩童约莫四五岁,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哭唧唧地扭着头:“我不喝……药苦……我要娘……”
“听话,喝了药,娘很快就来了。”女子耐心地哄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的糖块,“你看,喝完药就给你吃糖,好不好?”
孩童盯着糖块,咽了咽口水,终于点了点头,皱着眉头把碗里黑糊糊的药汤喝了下去。女子连忙把糖块递到他嘴里,又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女子身边,站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男一女,都约莫十三四岁。男孩穿着粗布短衫,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咳嗽不止的老人号脉,动作有些生涩,却很认真;女孩则守着一个陶罐,陶罐一下,又用手背碰了碰罐壁,确认温度。
“林姑娘,张大爷又咳血了!”男孩忽然抬起头,声音带着急色。
女子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走到一个躺在草席上的老人身边。老人约莫七十多岁,胸口剧烈起伏着,嘴角还沾着血丝,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女子蹲下身,伸手搭在老人的手腕上,眉头越皱越紧,随即又翻开老人的眼皮看了看,声音低沉:“脉象虚浮,肺腑已损……小虎,拿针来。”
叫小虎的男孩连忙从一个布包里掏出个针囊,递了过去。女子取出几根银针,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快速刺入老人的穴位,动作精准利落。做完这一切,她又盛了碗药汤,小心翼翼地给老人灌了下去,直到老人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才松了口气。
赵南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这女子虽穿着普通,却懂医术,还敢在疫病横行的时候站出来,这份胆识和仁心,倒是难得。他观察了片刻,发现草棚下的病患大多有发热、咳嗽、胸闷的症状,严重些的还会咳血,显然是染上了同一种病——看这症状,倒像是凡间常说的“时疫”,也就是瘟疫。
而那女子熬的药汤,气味虽然苦涩,却能隐约闻到几味清热润肺的草药气息,只是药材似乎不够精纯,药效怕是有限。
“姑娘,我来搭把手吧。”赵南走上前,声音温和。
女子正忙着给下一个病患号脉,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子,眉眼间带着几分疲惫,却眼神明亮,透着一股坚定。她打量着赵南——青布衫,布包裹,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个赶路的书生,可他的目光清澈,没有丝毫闪躲,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嫌恶或恐惧的神色。
“你是……”女子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带着几分警惕,“也是来求医的?”
“不是。”赵南摇了摇头,指了指草棚下的病患,“我略懂些医理,看姑娘这边人手不够,想过来帮忙。”
女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有人主动帮忙。这段时间,镇上的郎中要么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要么早就带着家眷逃了,连她爹——镇上的学堂夫子,都因为帮她熬药染了病,卧病在床。她带着两个学徒撑了这么久,早就快撑不住了,此刻有人愿意帮忙,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可她还是没立刻答应,又仔细看了赵南一眼:“先生真懂医理?这病……传染得厉害。”
“略知一二,不敢说精通。”赵南坦诚道,“至于传染,行医之人,哪能怕这个。”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叫赵石,是个游方郎中,路过贵地,见此情景,实在不忍。”
女子听到“游方郎中”四个字,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些。游方郎中大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或许真能帮上忙。她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从布包里拿出一套粗布缝的口罩,递了过去:“赵先生小心,这病是通过飞沫传染的,戴上这个能好些。我叫林素问,是这柳林镇学堂夫子的女儿。这两个是我的学徒,小虎和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