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寂,仿佛承载着不为人知的重负。
良久,他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那个夜校,维持下去不易吧?”他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
秦凯心领神会:“是。据闻经费拮据,纸张笔墨短缺,全靠几位先生自掏腰包和零星捐助。”
萧御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取过一张空白的便笺,却没有立刻书写。
他沉吟片刻,抬眼看向秦凯,目光锐利:“从我的名下,支三百银元,匿名捐给那个夜校。”
秦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垂首应道:“是。属下会妥善处理,绝不会让人查到来源。”
“记住,”萧御加重了语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别让她知道。”
“明白。”秦凯躬身,准备退下。
“还有,”萧御的声音再次响起,秦凯停下脚步。“安排两个机灵点的人,暗中看着点那边。不必干涉,确保……无人滋扰即可。”
“是,少帅。”秦凯这次回答得毫不犹豫,转身轻轻退出了书房,并带上了门。
书房内又只剩下萧御一人。
他却没有继续处理公务,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揉了揉眉心。三百银元,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却能解那夜校的燃眉之急。
他告诉自己,这并非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学生,只是……只是对那些渴望识字的贫苦人的一点怜悯,是对一种他未曾见过却隐隐觉得“无害”的救国方式的有限度认可。
然而,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他,若没有虞颜,他绝不会注意到那个角落里微弱的读书声。
与此同时,城南锣鼓巷的旧祠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祠堂年久失修,墙壁斑驳,屋顶的瓦片残缺,几处用茅草勉强填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贫苦人家特有的气息。
几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悬挂在梁柱上,勉强照亮了下方几十张仰着的、渴望知识的脸孔。
有满脸稚气、衣衫褴褛的孩童,也有手指粗糙、面带沧桑的成年男女。
虞颜站在一块简陋的黑板前,黑板上用石灰块写着《千字文》的句子。
她脱去了那身昂贵的藕荷色衣衫,换回了自己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开衫。
灯火在她清秀的脸上跳跃,映得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她的声音清朗而柔和,带着一种引导的耐心,“这句话的意思是,云气上升遇冷就形成了雨,夜里露水遇寒就凝结成霜。这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自然现象……”
她逐字逐句地讲解,不时停下来询问是否听懂。
面对孩子们好奇的提问,她微笑着解答;面对成人理解的缓慢,她则不厌其烦地重复。
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但她浑不在意。
当一个瘦小的女孩怯生生地指出她某个字的笔顺写错时,虞颜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高兴地夸奖了她,并立刻改正。
那一刻,她脸上绽放的笑容,纯粹而温暖,与在少帅府时的疏离戒备,以及在游行队伍前的激昂决绝,判若两人。
在这里,她找到了自己理想扎根的土壤,哪怕这片土壤是如此贫瘠。
看着台下那些因学会一个字而洋溢喜悦的脸庞,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平静。这种用知识一点点照亮蒙昧的过程,虽然缓慢,却让她觉得真实而有力。
她不知道,就在这个夜晚,远在少帅府的那个男人,刚刚因为她的坚持,内心掀起了怎样的微澜。
更不知道,一笔足以让这所摇摇欲坠的夜校支撑许久的款项,正以一种她无法察觉的方式,悄然汇入她所珍视的这项事业之中。
萧御在书房里做出的决定,与虞颜在祠堂里挥洒的汗水,仿佛两条在黑暗中间行的轨道,因为一次意外的交集,而产生了微妙的、不为对方所知的共振。
这理想的回响,低沉却坚韧,悄然回荡在1934年北平的春夜里,预示着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