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垂了下去,落在自己的和服裙摆上——樱花刺绣的花瓣中央,沾着一滴刚才掀锅盖时溅到的粥水,正慢慢晕开成一个小小的圆形湿痕,把淡粉色的丝线染得发暗,连花瓣边缘的银线都浸得失去了光泽,针脚在湿痕里变得模糊不清。
过了足足三秒,她突然抬起头,眼里那层伪装的柔意像被狂风卷走的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直白的热切,瞳孔亮得惊人,像突然被点燃的火星,连呼吸都急促了些。声音也清晰了许多,不再刻意放软,带着点破釜沉舟般的直白,依旧是日语,却字字都透着不容错辨的急切:“君のことが好きです…一绪にいたいです。(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她见我眉头拧成疙瘩,眼里的急切瞬间翻涌上来,捏着饭团的指尖猛地攥紧,把松软的米团捏出几道深深的指痕,几粒白米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掉。她往前倾了倾身,几乎要突破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语速快得像怕被我打断,呼吸都带着细碎的急促:“君は他の佣兵と违う、冷たくなくないし、正义感があります。丽丽姐の前でも怖くなく、自分の意见を言えます。(你和其他佣兵不一样,不冷漠,有正义感。在丽丽姐面前也不害怕,能说出自己的想法。)”
说话时,她的眼神死死锁着我的眼睛,瞳孔因为急切放大了些,连眼白处都泛起淡淡的红血丝。为了强调“不一样”,她还刻意摇了摇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发梢扫过和服领口,却没半分慌乱,反而透着股精心设计的恳切——仿佛只要说得够快、够真诚,就能让谎言变成真的。
“你他妈有病吧?”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剖白”气笑了,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嗤笑,鼻腔里喷出的气都带着火气。胃里的饿意像被冷水兜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窜到头顶的烦躁,连指尖都跟着发麻。这话我听得一字不落,甚至能捕捉到她语气里的急切——那不是“喜欢”的热切,是“怕被拒绝”的慌张,更像在完成某种任务。
昨天下午在三楼消防栓后,她那声“多管闲事”还带着冰碴子,冷得能刺伤人;不过十几个小时,就摇身变成了夸我“有正义感”的“追随者”,世上哪有这么廉价的转变?我死死盯着她的右手指尖,那道藏毒针磨出的茧子在昏暗中若隐若现,袖口的暗袋鼓着个细小的弧度——我甚至能想象出毒针藏在里面的位置,只要她指尖微微发力,那枚缀着樱花瓣的细针就能瞬间弹出。
“我告诉你,别打我的主意。”我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青姑会的那套把戏——装温婉、说情话、搞拉拢,少在我面前耍。我不吃这一套。”
她像是完全没听懂我的斥责,反而往前又走了一步,赤着的脚踩过地上的细沙,留下浅浅的脚印。和服的裙摆扫过散落的柴火棍,发出“窸窣”的轻响,布料拂过木柴的毛刺,却没勾破半点——显然她走得极稳,根本不是慌乱下的冲动举动。
“肖雅さんは优しいですが、君は强くて頼りができます。(肖雅小姐很温柔,但你强大又可靠。)”提到肖雅时,她的语气明显淡了些,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转到“我”身上时,又立刻染上热切,眼神扫过我缠着纱布的手背,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在昏暗中泛着浅红,她眼里的欣赏毫不掩饰,甚至带着点贪婪的光。
她的指尖轻轻往前伸了伸,指甲修剪得圆润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我的手腕,却在离我半尺远的地方猛地停住——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温婉”人设,又像是怕被我抓住把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她连忙补充,语气里添了几分卑微的讨好:“私は君の侧にいて、役に立ちます。缝い物もできるし、毒针も使えます…君を守ることができます。(我可以在你身边,帮上忙。我会缝补,也会用毒针……能保护你。)”
说到“缝补”时,她刻意捻了捻和服的衣角,那里绣着朵小小的樱花,针脚细密——确实是她的手艺;可说到“毒针”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右手食指的茧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那是杀手提到武器时的本能反应,与“保护”二字格格不入。
她的声音里添了些急切,像被风吹得发颤的丝线,甚至带着点刻意放低的卑微,肩膀微微往回缩了缩,整个人都显得瘦小了些。和服的领口因为前倾的动作滑得更低,露出的锁骨绷得发紧,眼神里像是蒙了层水雾,却没半分真切的湿意:“ただ、君の侧にいたいだけです。他には何も望みません。(只是想待在你身边,别的什么都不奢求。)”
说话时,她捏着饭团的指尖用力到泛白,米团被攥得变了形,细碎的米粒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赤着的脚背上。为了显得更恳切,她还轻轻摇了摇头,发丝扫过脸颊,可眼底深处那点算计的光,却没被这副模样完全遮住。
“滚。”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胸腔里的火气终于冲破了隐忍的堤坝。右手死死按在腰后短刀的刀柄上,缠着防滑布的柄身硌得掌心发疼,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刀刃的凉意透过作战服布料往上渗,与掌心的燥热形成尖锐的对比,“要么自己吃,要么现在就走。再敢说一句听不懂的废话,或者动什么歪心思,我不介意让丽丽姐看看,她最得力的手下,是怎么死在这满是油烟的厨房里的。”
最后几个字我咬得极重,故意提起丽丽姐——我太清楚青姑会的人对她的忌惮,这比任何威胁都管用。吼声像炸雷似的在狭小的厨房里炸开,震得梁上挂着的椰壳勺子“叮当”乱响,窗沿上停着的三四只麻雀“呼”地一下惊飞,翅膀扑棱得像破布,羽毛都抖落了两根。那扑棱棱的声响在寂静的凌晨里格外刺耳,撞在铁皮屋顶上又弹回来,形成细碎的回音,绕着厨房转了两圈才散。
夏川由美的脸色“唰”地白了,不是之前的苍白,是那种纸灰般的青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捏着饭团的手像脱力般慢慢垂下去,手肘微微发颤,指尖那枚攥了许久的干樱花瓣“啪”地掉在地上,慢悠悠飘了半寸,刚好落在她脚边。她赤着的脚趾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轻轻碾在花瓣上,脆得像薄纸的花瓣瞬间碎成几片,粉屑嵌进水泥地的纹路里。
她盯着我看了足足三秒,眼神里的热切像被冰水兜头浇灭的火星,先是暗下去,再慢慢凝结成冰冷的难堪,连眼尾都耷拉下来。嘴唇动了动,先是抿成一条白缝,再哆嗦着张开,似乎还想辩解什么,可对上我淬了冰的眼神,最终只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日语,气息都不稳了:“どうして…私は本当に诚実ですよ…(为什么…我真的很真诚啊…)”
那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委屈,甚至吸了吸鼻子,却没半滴眼泪——她的睫毛干得发脆,连眼眶都没泛红,只有嘴角的弧度僵得厉害,像被人硬扯上去的假笑。
“失礼しました。(打扰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被戳穿后的僵硬,像生涩的齿轮在转动。弯腰捡地上樱花瓣碎片时,指尖的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指甲刮过水泥地,把碎成三四片的花瓣拢到掌心,那模样不像捡花瓣,倒像在回收什么不能泄露的秘密。
下一秒,她的手飞快探向和服袖口的暗袋,“窸窣”一声轻响,碎片被塞了进去。我甚至能清晰听见,花瓣与暗袋里毒针的针尾碰撞的细微声响,是硬塑料蹭过干花的脆响,藏得极深,却逃不过这凌晨的寂静。
转身时,她的动作急了些,淡粉色的和服裙摆像片失控的花瓣,斜斜扫过灶台边缘。“当啷——”一声脆响猛地炸开,装盐的小陶罐被扫得翻倒在地,粗盐粒像碎雪似的撒出来,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细密、冰冷,像极了上次在曼谷仓库,我无意间听见她银镯里致幻粉末晃动的动静,听得人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没回头看那罐盐,赤着脚往门口走。脚背踩过散落的盐粒,留下浅浅的白色脚印,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没有半分慌乱——哪怕光着脚,脚腕转动的弧度都带着常年握针练就的精准,连踩过门槛时都没绊到裙摆。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单薄,和服的轮廓贴在身上,像张紧绷的纸,可那脊梁骨挺得笔直,透着股藏不住的锐利,是杀手藏在温婉皮囊下的本能,冷得能刺穿夜色。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后背对着我,肩膀微微绷着,像是在酝酿什么。过了两秒,她用生硬的中文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咬得格外用力,像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带着点不甘的滞涩:“粥…要凉了。”
顿了顿,她没回头,却补了句极轻的日语,气音裹在晚风里,像自言自语,又像故意让我听见:“本当に…残念です。(真的…很可惜。)”那声“残念”说得极沉,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狠劲,哪里是可惜“没能送成粥”,分明是可惜这场伪装的示好没能得逞。
说完,她拉开门,手抓着门框的力道大得指节泛白。身影一闪,就融进了走廊的阴影里,淡粉色的和服裙摆最后晃了下,像朵瞬间凋零的假花。
厨房里还留着她身上的香水味——是那种廉价的樱花甜香,甜得发腻,混着铝锅里飘出来的米香,在狭小的空间里缠成一团。那味道不像食物的暖香,倒像裹着毒针的糖衣,闻着让人胸口发闷,几乎要窒息。
我死死盯着灶台上那锅还冒着热气的白粥,铝锅边缘的水汽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锅壁往下滑,在灶台上晕开一圈圈湿痕。胃里的饿意像被冰水浇灭的火星,彻底没了踪影——米粒熬得颗颗开花,浮在清亮的汤里,表面泛着一层细密的米油,在昏暗中闪着温润的光,看着确实是诱人的模样。可我指尖悬在半空,怎么也不敢碰那锅柄,总觉得那清亮的粥水里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像夏川由美加藏在和服下的毒针,裹着无害的外衣,实则藏着致命的锋芒。
最终还是收回手,转身抓起灶台上那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包装纸被水汽浸得发皱,印着的“RE”字样都模糊了,指尖捏上去硬邦邦的,像块风干的木头。我狠狠咬下一大口,“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干涩的麦麸粉末瞬间在嘴里散开,剌得喉咙发疼,连牙龈都有些发麻。可这粗糙的痛感却让人心安——比起那碗精心熬制、藏着未知算计的白粥,这半块冰冷的压缩饼干,反倒踏实得像块救命的石头。
窗外的夜色更淡了些,原本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渐渐被染成发灰的浅蓝,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不是纯粹的白,是混着淡青的微光,像被人在墨汁里滴了滴清水,正慢慢晕开。突然,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是镇口老黄狗旁边那只芦花鸡的声音,尖锐得像破空的警报,刺破了凌晨的寂静,在空旷的天地间荡出长长的回音,连厨房的窗户都跟着轻轻颤了颤。
墙上的老式摆钟还在“滴答”作响,黄铜摆锤撞击钟体的“嗒”声嵌在间隙里,像在给迫近的黎明倒计时。我抬眼扫过钟面,玻璃蒙着层薄灰,却能清晰看见银灰色的指针——时针刚过“4”的刻度,分针精准地钉在“2”上,指向四点十分。离天亮只剩不到一个小时,昨夜的对峙还像在眼前,此刻却只剩满室的虚惊。
我把没吃完的饼干塞进作战服口袋,指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粉末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水泥地上没半点声响。转身往门口走时,作战服的衣角扫过灶台,带起几粒细盐,发出“沙沙”的轻响,和刚才夏川由美加银镯里的声响莫名重合,让人心里发紧。
刚拐过走廊拐角,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右侧阴影里站着个人影——是夏川由美加。
她背靠着斑驳的墙根,墙皮剥落处露出青灰色的砖,左手攥在身侧,手里捏着那枚碎掉的樱花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淡粉色的花瓣细屑正顺着指缝一点点漏下来,落在她赤着的脚背上。没有了刚才的温婉笑意,她的眼神冷得像冰,瞳孔缩得极细,死死盯着地面,连眼白都透着股寒气;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没有半分弧度,脸颊的线条都变得锋利起来,哪还有半分“柔弱艺伎”的模样?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快得像流星划过。见我看她,她几乎是立刻转身,和服的淡粉色裙摆扫过墙角的细沙,发出“窸窣”的轻响,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淡粉残影,脚步快得像在逃,眨眼间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只留下空气里残留的、那股廉价的樱花甜香。
我站在原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那副温婉面孔不过是层一戳就破的伪装,这冰寒的眼神,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我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没达眼底,只在唇畔僵成一道嘲讽的弧度。眼神里的警惕还没散,像淬了冰的针,盯着夏川由美加消失的方向——这女人肚子里的坏水,怕是比湄公河底的淤泥还多。
那河底的淤泥我见过,黑沉沉的,裹着腐烂的水草、沉舟的碎木,还有不知多少年月留下的垃圾,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膝盖,连阳光都透不进半分,藏着数不清的龌龊。夏川由美的心思就像这淤泥,表面裹着“温婉”“感激”“喜欢”的糖衣,底下全是见不得光的算计。
刚才那番“我喜欢你”“只想待在你身边”的话,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她递饭团时刻意放软的语调,看我手背伤口时装出来的关切,甚至亲口试吃时嘴角沾着的海苔碎,全是精心编排的戏码。那些甜言蜜语像裹在毒针外的糖霜,看着诱人,一戳就破。
她哪是真的喜欢?无非是两种心思:要么是见我能说动丽丽姐,想拉拢我当她的靠山——青姑会里向来分帮结派,她孤身一人,怕是想借我的势头站稳脚跟;要么就是替丽丽姐来探底,看看我到底是真“心软”还是装糊涂,摸清我的软肋好方便拿捏。从她在走廊里说我“多管闲事”,到厨房上演这场示好的戏码,前后不过十几个小时,变脸比翻书还快,哪有半分真心?
我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压缩饼干,粗糙的包装纸还带着灶台的余温。刚才那口干涩的粉末还剌得喉咙发疼,可这痛感却比夏川由美加熬的白粥踏实百倍——至少我清楚饼干里藏的是麦麸,而那碗粥里,指不定掺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是致幻粉还是缓效毒,谁也说不准。
走廊里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清晨的凉意,吹得我后颈发僵。夏川由美加刚才在阴影里的眼神还在眼前晃——冷得像冰,绷着的嘴角藏着戾气,跟厨房那个低眉顺眼的女人判若两人。那才是她的真面目,是青姑会里淬过毒的刀,温婉不过是她最顺手的伪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