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礁影之下(1 / 2)

凌晨三点的黑礁湾,连浪声都沉得像埋在海底的铅块,唯有靶场这边的风是活的——它裹着咸腥从海面疯跑过来,不是软乎乎的拂,是带着棱角的撞,每一缕都掺着沙粒、海藻的腐味,还有弹壳氧化的铁锈气,刮在脸上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刀刃蹭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刺人的凉。

三盏探照灯斜斜立在靶场边缘,光柱不是透亮的白,是蒙着层灰雾的昏黄,像三根生了锈的铁针,狠狠钉在沙地上。沙粒被照得无所遁形,每一粒都泛着冷硬的光,有的还嵌着陈年弹孔的焦痕,在光里显露出深浅不一的褐;风卷着沙粒滚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只细脚的虫,爬在紧绷的神经上。

康达就站在三十米外的射击线后,黑色风衣被风扯得猎猎翻飞,下摆扫过沙地时,带起一小团浅黄的沙雾。他没动,肩背绷得像块浇了铁水的钢板,左手扶着狙击步枪的枪管,指节泛着青白,指甲缝里还嵌着礁群的沙粒——那是昨夜在礁湾厮杀时蹭上的,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暗褐的痕。枪管架在金属支架上,冷银色的枪身映着探照灯的光,像条蛰伏的蛇,枪口对着靶心的方向,连空气都被那股冷意压得发沉。

“规则不变,三发移动靶。”他开口时,声音没被风吹散,反倒裹着股礁石摩擦的粗粝,砸在我耳膜上,“谁先脱靶,谁输。”话顿了顿,他右手拇指在扳机护圈上慢慢摩挲,动作带着恶意的慢,“输的人,别说是老周的铁笼钥匙,就连阿雅的尸首都——”他故意拖长尾音,舌尖蹭过牙齿,眼底映着的灯光突然缩成两团冷火,“黑礁湾的鲨鱼,最近正饿。”

我把狙击步枪往肩窝抵得更紧些,木质枪托还留着掌心的汗温,汗渍顺着枪托的纹路往下淌,蹭过缠在上面的深绿色防滑绳,毛边扫过指腹时,带着点硌手的糙。冰凉的枪管贴着脸颊,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皮肤渗进去,瞬间浇灭了昨夜残留的酒意——阿雅递来的那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还在喉咙里留着灼辣,从喉头烧到胃里,此刻却被胸腔里的火烘得一干二净。

那火不是烈的,是沉的,像靶场沙地下埋着的炭火,烧着对老周的牵挂,也烧着对阿雅的急。我闭了闭眼,脑子里全是画面:老周蜷缩在锈铁笼里的样子,灰色囚服上暗红的血渍该是被铁链磨出来的,左胳膊垂着的弧度,一看就是断了骨头;还有昨夜电话里阿雅的哭声,软得像被浪泡烂的棉絮,却突然被捂住嘴,只剩模糊的呜咽,像根细针,此刻还在耳边扎着。

这哪是赌局?我攥紧枪柄,指节泛出青白,连手背的青筋都跟着凸起。沙地上的弹孔密密麻麻,像无数双盯着人的眼,康达的呼吸声顺着风飘过来,沉而稳,像在倒计时。我睁开眼,透过枪镜锁定远处的移动靶支架,金属杆上还留着上一轮射击的弹痕,冷硬的触感从枪身传到掌心——这是用两条人命铺的战场,我退一步,老周和阿雅就多一分死的可能。

风又涨了半分,卷着沙粒砸在枪镜上,“噼啪”的响碎在耳边。我调整呼吸,把康达的威胁、风的刺骨、酒的余辣都压进心底,只盯着枪镜里那片小小的视野——那里,即将升起的移动靶,不仅是靶子,是老周手里攥着的半块奶糖,是阿雅哭着说“救我”时的眼,是我刻在骨头上的使命。

“开始。”

康达的声音没带半分拖泥带水,像块淬了冰的礁石,砸在靶场的风里,刚落地,原本还只是刮脸的风突然就涨了劲——不再是细缕的钻,是成团的撞,裹着的沙粒比刚才粗了半分,砸在枪镜玻璃上发出“噼啪”脆响,不是零散的“沙沙”,是密集的、带着棱角的敲,像无数只细脚的虫,顺着枪身爬上来,钻进紧绷的神经里。

我眯起眼,睫毛上沾着的沙粒硌得眼尾发涩,却不敢眨眼——透过枪镜的圆形视野,第一个移动靶正从支架上滑出来。那不是块规整的铁板,边缘被常年的子弹打得卷了边,暗绿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锈色,像礁湾里泡了十年的废铁;巴掌大的靶心画着圈红漆,也褪成了淡粉,只有正中心一点深褐,是被无数子弹反复击中的痕迹。它移动得极快,每秒两米的速度不是匀速,是带着轻微的晃——支架轴承该是生了锈,每滑半米就“吱呀”颤一下,在光柱里活像只慌不择路的甲虫,左晃右闪地往远处逃。

指尖扣在扳机上,指腹蹭过金属扳机的冷意,汗湿的皮肤黏在上面,带着点发涩的滞。没敢急着加力,连呼吸都放得极缓——胸腔里的心跳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咚咚”撞着肋骨,和沙粒砸枪的“噼啪”声混在一块儿,倒像在倒计时。

就在这时,邓班的声音突然从记忆里钻出来——不是模糊的响,是带着新兵连太阳味的实:那年台风天,靶场的沙被雨泡得发黏,他蹲在我身边,糙得像砂纸的掌心覆在我发颤的手背上,指节敲了敲我抵着枪托的肩窝,“风这东西,急着跟它较劲,子弹就偏了。你看它的方向,等它喘口气的间隙,枪跟人拧成一股劲,才能中。”当时他指着远处被风吹得歪倒的靶纸,风裹着雨砸在他迷彩服上,却没让他的手晃半分。

我盯着枪镜里靶心的虚影——风把靶身吹得往左侧偏了半寸,枪镜里的红圈跟着晃,像在追一只不安分的鱼。我放缓呼吸,数着沙粒落在枪管上的频率:刚才是每秒三下的密,此刻突然慢了半拍,变成两下——风歇了!

就是现在!

指尖猛地加力,扳机的行程短而脆,“咔嗒”一声轻响刚落,“砰!”

枪声不是炸开的锐,是闷沉的、带着后坐力的重,像拳头狠狠撞在礁岩上,震得肩窝发麻。子弹飞出去的瞬间,我看见风在它尾后扯出一道浅白的气痕——不是笔直的,是擦着风的边缘,像条灵活的鱼,躲开了横冲的气流,精准地撞在铁板靶心。

“当!”

脆响比枪声晚了半秒,铁板被打得往外侧翻了个角,暗绿的漆皮崩飞了好几片,在光柱里像撒了把碎绿纸;靶心处瞬间溅起一团沙雾,不是散得快的烟,是黄蒙蒙的、带着颗粒感的团,悬在光里两秒,才被卷回来的风扯成细缕,飘向黑礁湾的方向。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右手刚要调整枪架,“砰!”

康达的枪声突然炸响,比我的更急、更狠,没给风留半分间隙。我余光扫过去——他根本没等风歇,肩窝抵着枪托的姿势没动,左手扶着枪管的指节绷得发白,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就硬顶着浪似的风扣了扳机。子弹飞得比我刚才的还快,几乎是枪声落地的同时,第二块刚滑出来的铁板就“当啷”一声响,靶心处多了个圆圆的弹孔——边缘没卷边,没崩漆,是刚刚好穿透的圆,像只冰冷的眼,透过光柱,直直盯着我。

风又涨了劲,卷着康达枪膛里散出的硝烟味飘过来,呛得我鼻腔发疼。我攥紧枪柄,指节泛出青白,才发现掌心的汗已经把防滑绳浸得发潮——他不是在赌,是真的吃透了黑礁湾的风,哪怕顶着劲,也能让子弹咬准靶心。

“不错嘛,袈沙先生。”

康达的笑声顺着黑礁湾的风飘过来,不是爽朗的笑,是裹着沙粒的轻佻,像猫玩老鼠时爪子蹭过猎物的毛。风把他的风衣下摆吹得更烈,露出腰侧别着的匕首柄——那刀柄缠着黑布,布角还沾着点暗红,该是昨夜在礁群里沾的血。他弯腰调整枪架,金属支架与沙地碰撞发出“咔嗒”响,目光却没离开我握枪的手,眼底的冷光像淬了毒的针,扫过我指节上的汗痕:“可你别忘了,阿雅还在等着。”

他故意顿了顿,舌尖舔了舔下唇,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像冰锥往心口扎:“我见过她怕黑的样子——上次把她关在地下室,她攥着衣角蹲在角落,哭到抽气。你要是输了,黑礁湾的浪可比地下室冷多了,说不定还能替她‘暖’身子呢。”

“暖”字咬得极轻,却带着股噬人的狠。我心口猛地一沉,像吞了块刚从浪里捞上来的冰,冷得发紧。阿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不是模糊的哭腔,是昨夜电话里那带着鼻音的颤:“袈沙哥……他们把我绑在海边,浪打过来好冷……”还有上次在码头,她帮我传消息时,攥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说“我弟最怕黑,我也怕”的软声,此刻全缠在一块儿,像根湿麻绳,勒得我呼吸发涩。

指尖的汗瞬间渗进扳机护圈,金属的冷意混着汗的黏,让枪身都跟着晃了晃。我赶紧稳住枪架,指腹死死扣住枪柄——防滑绳的毛边已经被汗浸得发潮,蹭过掌心时,硌得人清醒。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急响划破空气。

第三个移动靶从支架上滑了出来,比前两个更快,漆皮剥落得更厉害,暗绿色的底子上露着大片锈色,像块快散架的废铁。它以每秒三米的速度横向飞掠,支架轴承磨得发响,“吱呀”声比前两次急了一倍,像要随时崩断;在探照灯的昏黄光柱里,靶身划出一道模糊的残影,靶心那点淡粉的红,晃得人眼晕。

我还没来得及锁定靶心,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康达的动作——他抬枪的速度快得像闪电,左手扶着枪管的指节绷得发白,右手食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枪管的冷光斜斜扫过我的膝盖,连他指腹蹭过扳机护圈的弧度,都透着“要抢先”的狠劲。风又变了,这次是斜着卷过来的,裹着更粗的沙粒打在侧脸,钻进衣领里,冷得刺骨——这是黑礁湾特有的旋风,带着股旋转的劲,能把子弹吹偏半寸,上次在礁群打白鸟,我就吃过这风的亏。

“慌什么?”

邓班的声音突然从记忆里钻出来,带着新兵连台风天的雨意。那年台风过境,靶场的沙被雨泡得发黏,我攥着步枪的手发颤,子弹偏得能打歪靶纸。邓班蹲在我身边,他的迷彩服湿透了,贴在背上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糙得像砂纸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指节轻轻敲了敲枪托:“枪跟人要通,你懂它的脾气,它才懂你的准头。风再横,也有节奏,你跟着它喘,它就不挡你了。”

他说这话时,雨砸在他的钢盔上“砰砰”响,可他的手稳得像焊在枪上,指腹顺着枪管的纹路摸了摸:“你慌,枪就慌;你稳,子弹就稳。”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瞬间灌满了三种气味——康达枪膛里散出的硝烟味、黑礁湾的咸腥、还有手里枪油的冷香。我慢慢调整呼吸,让心跳的节奏跟上风的频率: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时,我呼气;风稍缓的间隙,我吸气。指腹蹭过扳机的冷意,枪托抵在肩窝的力道刚好,既不压得疼,也不会晃——就像邓班当年教我的那样,让枪成了手臂的延伸。

枪镜里的靶心还在晃,可我突然看清了——不是靶稳了,是我的眼、我的手、我的呼吸,还有手里的枪,终于跟上了风的节奏,跟上了靶的速度,像三股绳拧成了一股劲。

指尖慢慢加力,扳机的冷意透过汗湿的皮肤传进来,那力道,轻一分会慢,重一分会偏。

“砰!”

枪声闷沉得像撞在礁岩上,子弹飞出去的瞬间,我看见风在它身后扯出一道浅白的气痕——不是笔直的,是顺着旋风的弧度,像条灵活的鱼,躲开了横冲的气流。几乎是同时,康达的枪也响了,“砰”的一声炸响,比我的更急,更狠。

两颗子弹在昏黄的光柱里几乎连成一道线,气痕交叠的瞬间,沙地上同时溅起两团沙雾——我的那团沙雾正对着靶心,黄蒙蒙的,裹着碎漆皮;而康达的那团,偏了,沙粒溅得更散,还带着点擦过靶边的锈屑。

“当啷——”

铁板重重砸在沙地上,弹了两下,才滚到一旁,靶心处多了个圆圆的弹孔,边缘齐整得像用圆规画的。康达的手僵在扳机上,指节泛着青白,连指腹都在微微发抖——他刚才扣扳机时太急,没跟上旋风的劲,子弹擦着靶边飞了出去。

风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他却没动,只是死死盯着我手里的枪,脸色慢慢沉成青灰色。探照灯的光落在他眼底,刚才那股狠劲像被戳破的浪,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僵。他喉结狠狠滚了滚,像是咬着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赢了。”

沙粒还在“沙沙”地打在枪身上,黑礁湾的风依旧裹着咸腥,可我握着枪的手终于不抖了——掌心的汗还在,肩窝的麻意还在,可那股悬在嗓子眼的慌,终于落了地。我看着康达僵在原地的背影,又瞥了眼远处靶场边缘的铁门——老周还在里面等着,阿雅的安危还没定,这场赢,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没等康达的话音在风里散透,我已经把狙击步枪从肩窝移开,枪口平举,稳稳对准他的胸口。动作没带半分犹豫——枪托抵着掌心的位置还留着后坐力的麻,枪管反射的探照灯光冷森森地扫过,刚好落在他黑风衣第三颗铜纽扣上。那纽扣沾着礁沙,边缘磨得发亮,被光一照,连上面一道浅痕都看得分明,而我的枪口,就贴着那道痕的方向,没偏半寸。

康达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刚才还带着狠劲的眼神,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军靴踩在沙地上,带起一小团沙雾,却没敢再动——指尖的汗顺着枪柄往下淌,我能清晰看见他喉结狠狠滚了一下,像有块硬东西卡在喉咙里,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别……别杀我。”

他的声线软得离谱,没了刚才挑衅时的粗粝,倒像条被浪拍在礁滩上的鱼,尾巴还在轻轻颤,却没了挣扎的力气,连尾音都裹着颤:“我带你去见老周……铁笼的钥匙在我口袋里,我现在就给你拿。”说着,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朝上,像在示好,手指却在不自觉地攥着风衣下摆,布料被捏出几道深褶。

我没松扳机,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带路。康达咽了口口水,转身时肩膀明显缩了些,再也没了刚才站在射击线后的挺拔。他的军靴踩在沙地上,每一步都带着滞涩,像是脚下埋着碎礁——沙粒里混着细小的礁片,硌得他脚步发沉,偶尔踢到半埋在沙里的弹壳,发出“叮”的轻响,在寂静的靶场里格外刺耳。

靶场西侧的阴影比别处更浓,探照灯的光扫不到这里,只有月光漏下几缕,在沙地上织出淡白的痕。走了约莫二十步,康达停在一块不起眼的沙地前,弯腰拨开半埋的礁石——底下藏着个半地下的入口,铁门锈得发绿,绿锈块顺着门框往下掉,落在沙地上碎成粉末。他伸手去推,铁门“吱呀——”一声长响,像是生了锈的合页在拼命挣扎,声音拖得又尖又涩,裹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那味不是普通的霉,是陈年木头泡在海水里的腐味,混着淡淡的血味——不是新鲜的腥,是干了又渗、渗了又干的暗褐味,还带着点铁锈的涩,直往鼻腔里钻,呛得人忍不住皱眉。我举着枪跟在康达身后往下走,台阶是凿在礁岩上的,湿滑得很,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墙,指尖能摸到墙上黏腻的苔,凉得刺骨。

地下室里没灯,只有顶上一个小窗透进点月光,昏暗暗的,能看见灰尘在光里飘。刚走到底,就看见中央立着个铁笼——焊死的钢筋上锈迹斑斑,有的地方锈块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铁色,焊接口的地方积着厚厚的灰,像结了层痂。铁笼的门用粗铁链锁着,铁链上的锁头锈得快打不开,锁孔里还塞着沙粒。

老周就蜷缩在铁笼最里面的角落,膝盖抵着胸口,像只被冻僵的鸟。他穿的灰色囚服磨得发亮,袖口和裤脚都破了,露出里面的皮肤,沾着沙和血;左胳膊不自然地垂在身侧,几乎贴在腿上,能看见袖子上暗红的血渍顺着布料往下淌,在裤脚结成了硬痂——那角度,一看就是骨头断了,连动都不敢动。

他的头发乱得像枯草,一缕缕粘在脸上,上面还沾着沙粒,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他粗重的呼吸,每吸一口,胸口都微微发颤,像带着疼。脸上还留着几道未干的血痕,从眉骨斜斜划到下颌,血珠还在慢慢渗,顺着下巴滴在囚服上,晕开小小的暗褐点。

我刚要开口,老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慢抬起头。他先是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没半点光,可当看清是我时,那点浑浊突然被冲散了——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眼尾的皱纹里积着的沙粒被挤掉,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像黑礁湾里被浪打了整夜,却始终没灭的航标灯,突然亮了起来。

他想抬手,刚动了一下左胳膊,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狠狠皱成一团,可右手还是撑着铁笼的钢筋,慢慢往我这边挪。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股撑了很久的劲:“袈沙……你来了。”

“袈沙……”

老周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磨过砂纸的锈铁,带着干裂的涩,尾音还缠着没散的疼。他没敢用左胳膊发力,全靠右手撑着铁笼里锈得发黑的钢筋——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指甲缝里嵌着的沙粒被挤得更深,每往我这边挪一寸,囚服的布料蹭到胳膊上的伤口,都让他嘴角狠狠抽一下,倒抽的冷气裹着地下室的霉味,飘到我鼻尖。

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蜷得紧紧的,像护着件怕碎的珍宝。指尖颤巍巍地展开时,我才看清——半块大白兔奶糖躺在他掌心,蓝白相间的糖纸被血渍泡得发皱,边角卷成了小小的喇叭状,有的地方还粘着干涸的血痂,却被攥得平平整整,连糖纸褶皱里的细沙都被捋得干干净净。糖块本身有点软,该是被他揣在怀里捂的,透过薄纸能摸到微微的弧度。

“我……我没松口。”他的声音更哑了,眼神却亮得很,像怕我不信,又补了句,“他们用烙铁烫我胳膊,问你是不是卧底,我没说……一个字都没说。”他抬了抬下巴,左胳膊虽然不敢动,却还是往我这边凑了凑,把奶糖往我手里递,指尖蹭过我的掌心时,带着股冰凉的汗,“甜的……压惊。”

鼻腔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意,酸得我赶紧别开眼——不是风呛的,是那半块糖戳中了心口最软的地方。我伸手去接,糖纸边缘的硬茬蹭过指腹,扎得人有点疼,可那点疼里裹着暖。我认得这奶糖,去年在黑礁湾码头,老周蹲在修船的木箱上,手里攥着扳手还没放下,就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过一整颗,糖纸也是这样的蓝白纹,他笑着说“我闺女在曼谷读高中,每次寄零食都塞这个,说甜的能压惊,我给你留了颗”。后来跟着雷清荷去金三角运军火,他被搜身时连贴身戴了五年的桃木牌都差点被抢走,却把这奶糖藏在囚服内侧缝的破口袋里,从枪林弹雨到铁笼囚禁,愣是没丢过。

我没说话,转身去解铁笼的铁链。锁头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时“咔啦”响,转了半圈还卡住,我咬着牙往下压,指腹蹭过锁孔里的沙粒,终于听见“咔嗒”一声脆响。铁笼门往外晃了晃,带着股铁锈味的风扑面而来。我伸手去扶老周,指尖刚碰到他的右胳膊,他突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身子往侧歪了歪,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是我没注意,他的右胳膊也青了一大块,囚服下能摸到肿起来的硬块。

“走,我带你出去。”我赶紧调整姿势,让他的胳膊架在我肩上,掌心托住他的腰。刚帮他直起身子,他的腿突然一软,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我才低头看见他的脚踝——半截生锈的铁链还缠在上面,链环磨破的皮肤翻着红肉,伤口里嵌着三四粒浅褐的礁沙,血已经干成了暗褐的痂,却还在往灰扑扑的囚裤上渗新的红,裤脚早就被血和沙泡得发硬。

“慢点……”老周喘着气,左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着急……”

康达就站在地下室门口的阴影里,黑风衣的下摆还沾着靶场的沙粒,被风一吹,扫过台阶上的苔痕。他的脸色青得像黑礁湾里泡了很久的藻,双手攥得死紧,指腹都嵌进了掌心,却没敢往前挪一步。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手里没放下的狙击步枪,枪管的冷光扫过他的鞋面时,他喉结上下滚了两下,声音没了之前的狠劲,带着点虚浮的警告:“雷先生……不会放过你的。”他说这话时,眼神飘了飘,没敢看我的眼睛,倒像在给自己找台阶。

我没搭话,只是把老周的胳膊架得更稳些,慢慢往台阶上走。每走一步,老周的脚踝就会颤一下,我能感觉到他在忍着疼,却没哼一声,只是攥着我袖口的手更紧了。

走出地下室时,风还在刮,却比刚才软了点,裹着黑礁湾的咸腥往衣领里钻。探照灯的光柱已经暗了,昏黄的光在沙地上拖得长长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弹孔在夜色里像无数个小黑洞,可此刻看过去,却没那么吓人了——鞋尖踢到半埋在沙里的弹壳,“叮”的一声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我低头看了眼老周,他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却努力睁着眼,看着远处黑礁湾的方向,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绝望,多了点踏实的亮。

至少,我把他从那锈铁笼里拉出来了。至少,这漫漫长夜里,我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回到房间时,天已经蒙着层薄亮——不是刺眼的晨光,是黑礁湾特有的、裹着咸雾的灰亮,从走廊尽头的窗缝钻进来,和壁灯的闷光缠在一块儿,把空气滤得发稠。壁灯的玻璃罩上积着层薄灰,昏黄的光透过灰层洒出来,落在两侧挂着的油画上,把画里的“血浪”照得格外沉:褐红的颜料堆得厚,边缘干涸的油彩渣像凝住的血痂,在半明半暗里泛着暗褐的光,连浪尖上那点白色的泡沫,都像溅上去的碎骨,透着冷意。

我扶着老周往床边走,他的体重大半压在我肩上,每走一步,脚踝的伤口就蹭一下裤腿,能听见布料摩擦结痂的轻响。把他轻轻放在床上时,他疼得闷哼了一声,左胳膊下意识往怀里缩,我才发现他的囚服袖子已经被血浸硬,贴在断骨的位置,像层冰冷的壳。“你先歇着,我去拿医药箱。”我帮他拉了拉被子,指尖碰到他的手,凉得像刚从浪里捞出来。

刚直起身,身后就传来“吱呀”一声轻响——不是门轴生锈的涩,是刻意放轻的软,像片梧桐叶落在地上。我回头时,门已经开了道缝,阿雅站在缝里,晨光刚好落在她肩上,把她浅粉色的连衣裙照得泛着柔亮。

那裙子不是紧身的,是松松的A字摆,裙摆垂到膝盖,走动时会晃出细碎的褶皱,像是怕勒到什么;领口别着朵小小的白栀子,花瓣有点蔫,该是别了很久,却还透着点淡香。她的头发没扎,披在肩上,发尾还带着点湿意,像是刚洗过,几缕碎发贴在脸颊,被眼泪浸得有点卷;眼睛肿得像刚哭过的兔子,眼尾泛红,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一眨就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连衣裙的领口,晕开一小片浅粉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