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班没应声,只是缓缓转过身,军靴碾过脚边半腐的榕树叶,发出“咯吱”一声闷响,像在碾碎什么没说出口的话。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绿,往西北方的界河探过去——那里的芦苇长得比人高,密匝匝的茎秆挨在一块儿,风过时,叶片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絮语,倒真像道绿色的墙,墙顶还缀着层白绒绒的芦花,被日头晒得发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把碎雪。
墙缝里能看见界碑的顶,青灰色的石灰岩被雨水洗得发亮,石缝里嵌着的红土像凝固的血。碑顶的棱角被常年的风沙磨得圆钝,却依然透着股硬气,阳光落在上面,反射出的光不是暖的,是冷的,像块浸在冰水里的铁。邓班的视线在碑顶停了两秒,又慢慢滑下来,掠过芦苇荡里偶尔惊起的水鸟,落在远处泛着银光的河面——界河的水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水流声被风揉碎了,传到耳边时只剩点模糊的“哗哗”,像谁在远处抖着块湿布。
就在这时,挂在邓班胸前的对讲机突然“滋啦”一声爆响,电流的杂音像群被惊动的马蜂,在寂静的丛林里炸开来。金属外壳上的漆皮早被藤条刮得斑驳,露出底下的黄铜色,此刻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机身微微震动,是里面的元件在颤。
“邓班!”杨文鹏的声音从杂音里钻出来,带着股没压住的急,每个字都像被电流咬过,发着颤,“杨队刚传的消息——边境线新发现罂粟种植点,坐标在红土坡往西五公里,橡胶林深处!”
电流声“滋滋”地裹着他的话,有些字被磨得发虚,却字字清晰地砸在空气里。邓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原本松弛的肩线瞬间绷紧,像张被突然拉紧的弓。他抬手按住对讲机,指腹的老茧蹭过冰冷的金属按键,留下道浅白的印:“再说一遍,坐标确认?”
“确认!”杨文鹏的声音更急了,背景里还混着树叶摩擦的“哗啦”声,像是在跑动,“杨队说,无人机拍到的,至少有三亩,刚种下没多久,土还是松的——跟咱们刚才发现的马蹄印方向,对上了!”
风突然紧了,芦苇墙猛地往一边倒,露出界碑更清晰的轮廓,碑身上“中国”两个字的红漆虽然褪了色,却依然扎眼。对讲机还在“滋滋”响,杨文鹏的喘息声透过电流传过来,像条被拽紧的绳,一点点勒紧了丛林里的空气。邓班望着那片摇曳的芦苇,军靴又碾了碾脚下的腐叶,这次的响动更沉,像在给某个决定敲下句点。
杨杰穿过橡胶林时,裤脚的泥渍蹭在蕨类植物上,带起串细碎的绿雾。他的迷彩服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布纹里凝着晶莹的水珠,稍一动就顺着衣摆往下掉,在腐叶上砸出星星点点的湿痕。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露出的小腿上横着三道红痕——不是规整的划痕,是野藤斜抽过的印,新鲜得泛着血珠,边缘还沾着点藤条的绿汁,像刚被鞭子抽过的皮肤,疼得发亮。
他在块相对平整的腐叶堆前蹲下,膝盖“咔”地响了声,像是压着块没碾碎的石子。从背囊里抽出卫星地图时,塑料覆膜上的折痕深得像刀刻的,边角卷着硬挺的边——不是自然卷曲,是被汗水浸透后又在烈日下晒干的硬,指尖一碰就能听见“沙沙”的脆响。地图铺开时,边缘还倔强地往上翘,他用石块压住四角,石头上的苔藓沾在地图背面,像洇开的绿墨。
“这是三天前的航拍图。”他的声音带着点喘,喉结在晒得发黑的脖颈上滚了滚。右手食指在图上戳了戳,指甲缝里嵌着的红土蹭在塑料膜上,留下道浅褐的印。指尖还沾着股呛人的味——是烟草混着橡胶林的湿腥,烟丝的焦糊里缠着露水的凉,像刚从界碑旁的烟袋锅里捞出来的。“看见这些红点没?”
图上的红点密密麻麻,沿着橡胶林的边缘蜿蜒,像条刚爬过的蛇——蛇身粗壮处红点挤成一片,该是种植密集的地块;细瘦处红点稀稀拉拉,该是运输的小径;最前头的蛇头昂着,离界河的蓝线只剩半寸,红点大得像滴凝住的血。
“红土坡的老秦昨天去看玉米地,”杨杰低头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唾沫落在腐叶上,洇出个小小的黑圆,“抄近路穿橡胶林时,看见林子里冒黑烟。那烟不是烧枯枝的灰烟,是黑沉沉的,裹着股甜腥味——他说跟年轻时在界河对岸见的一模一样,甜里带涩,涩里缠焦,闻着让人舌根发麻。”
他用指甲在蛇头处用力掐了下,塑料膜被掐出道白痕。“我们在界碑附近截获过三批驮队,”指尖往西北偏了偏,点在界河标记旁的小黑点上,“马背上的铁桶都锁着,锈得能刮下红渣,桶底沾的泥化验过——”他顿了顿,指腹在红点上碾了碾,汗渍在膜上晕开片浅白,“里面有红土坡特有的铁锰矿粉,在阳光下能看出金属闪,跟你刚才踩的蹄印泥样,成分对上了,连矿粉的颗粒度都不差。”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地图的一角,露出背面印着的等高线,像圈没画圆的年轮。杨杰伸手按住地图,掌心的汗混着红土,在“蛇头”处抹出片模糊的褐,“这蛇,快游到界河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见,“老秦说,烧烟的地方有新翻的土,土里头埋着没烧尽的罂粟壳,壳上的白浆干了,像层没刮净的蜡。”
地图上的红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与杨杰小腿上的红痕互相映着,把周遭的腐叶腥气都染得发沉。他捏着地图边角的手指泛白,指节抵着塑料膜,像要把那条“蛇”钉死在纸上。
阿江的脸是骤然失了血色的,像被谁猛地扣上了层刚脱模的石膏——从耳根到下颌,白得发僵,连唇线都泛着青。他攥着爆破筒的手不知何时蜷成了拳,指节抵着铁皮筒身,硌出几道青白的印。引信上的红漆塑料被指腹反复摩挲,原本光滑的表面磨出层毛边,汗渍浸进去,在上面洇出片深褐的痕,连空气里都飘着点塑料被蹭热的微腥。
“刚……刚才的演练……”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条浸了水的野藤死死勒住,每吐出个字都要费尽全力。喉结在颈间剧烈滚动,却咽不下堵在喉头的气,气息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点发颤的嘶响,“那些骑手……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末了的几个字几乎不成调,牙齿打颤的轻响混在里面,像风中抖索的细枝。
他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军靴上沾着的腐叶碎末正簌簌往下掉。方才模拟骑手落马时,他分明看见其中一个“骑手”的黑胶鞋后跟上,沾着块暗红的泥——那泥里混着点银亮的金属屑,不是道具该有的东西,倒像从界碑石缝里抠出来的铁锰矿渣。
傣鬼从树冠上落下来时,像片被风精准投下的枯叶。他屈膝缓冲的瞬间,军靴碾过片蕨类植物,叶片“啪”地贴在地上,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与伪装网的绿混在一块儿。狙击枪斜挎在肩上,枪管裹着的旧布条被风掀起,边角磨出的毛絮飘得像面褪色的旗,布条上沾着的苔藓绿得发暗,蹭在锁骨处的迷彩服上,洇出片深褐的痕。
他在杨杰身边蹲下,膝盖压着块松动的碎石,石缝里的蚂蚁正慌慌张张地往深处钻。瞄准镜的镜片斜对着日光,表面蒙着的薄灰被他用袖口蹭了蹭,露出片清亮的玻璃——里面正映着地图上蜿蜒的红点,像条被困在塑料膜里的血蛇。“我刚才打空的那颗子弹,”他的声音里没什么起伏,指尖在镜片上轻轻点了点,那里的红点正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弹道轨迹比校准值偏了半米。”
风从西北方钻过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下那双极静的眼。“不是手不稳,”他补充道,指腹在瞄准镜的调焦轮上碾了碾,轮轴里的细沙发出“沙沙”的响,“是子弹掠过芦苇丛时,被气流顶偏了——那丛芦苇有新压的痕迹,半人高的秆子倒了片,根须翻着湿泥。”
他往界河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阳光正落在远处的芦苇荡上,泛着层晃眼的银。“里面有串脚印,”傣鬼的指尖在地上画了个浅弧,“比解放鞋深两指,边缘的泥翻卷着,像被重物坠得陷进去的。鞋印里的草屑还没干透,负重靴的纹路嵌在泥里,能数出十七道棱——是往界碑方向去的,步幅越来越大,像是在赶时间。”
李凯的机枪突然发出声脆响——“咔”,是枪栓被猛地往后拽的动静。金属部件摩擦时带起股淡淡的机油味,枪身的烤蓝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把他紧抿的嘴角照得愈发清晰。那嘴角的肌肉正微微抽搐,不是剧烈的抖,是细弱的、有节奏的跳,像只受惊的小虫子在皮下钻,连带着鼻翼都动了动。
他没看任何人,眼睛始终锁着橡胶林深处,机枪的准星在腐叶上投下道细长的黑影,随着呼吸轻轻晃。“邓班,”他开口时,声音像从机枪膛线里碾过的,带着股淬了火的硬,每个字都砸在地上能弹起火星,“什么时候动手?”
喉结在他脖颈上滚了滚,带动着锁骨处的青筋跳了跳。他右手的拇指抵着扳机护圈,护圈上的防滑纹卡进指腹的老茧里,疼得他舌尖发麻,却偏偏攥得更紧了——枪身的温度透过掌心往上窜,与他胸腔里翻涌的热气撞在一块儿,竟生出种灼人的烫。
风突然紧了,卷着橡胶林的腥气往这边扑,吹得李凯枪管上的伪装网哗哗响。网眼里卡着的野酸枣坠下来,“咚”地砸在枪身上,弹起的枣核落在他靴边,像颗没爆的子弹。他的嘴角肌肉还在跳,只是那跳动里多了点决绝的沉,像在倒计时的秒针。
邓班摘军帽的动作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干脆,手指勾着帽檐往起一掀,迷彩帽檐上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肩头的伪装网里,像撒了把碎朱砂。他屈起食指,在帽檐内侧轻轻一弹——“嗒”,一小撮红土应声而落,正砸在地图上蜿蜒的红线上。那土渣里混着点细碎的草梗,是从2166高地带来的,落在“蛇身”的褶皱处,像给这条血色长蛇撒了把呛人的药粉,要把它呛得蜷起身子。
军帽被他随手按在膝头,露出额前被压出的浅痕,汗渍顺着眉骨往下淌,在颧骨处汇成小珠,却没滴下来,像被晒硬的盐粒嵌在皮肤里。“今晚进橡胶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震得周围的蝉鸣都弱了半分。右手食指关节在“罂粟种植点”的红圈上重重敲了敲,“笃、笃”两声,在寂静的丛林里格外清,像是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香客。”他抬眼扫向蹲在树后的香客,对方手里还捏着那根戳过模拟枪的树枝,闻言立刻把树枝往腐叶里一插,站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你带夜视仪,提前半小时摸进去,”邓班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道虚线,从橡胶林边缘直抵种植点腹地,“重点查西北侧的排水沟,上次截获的驮队脚印,最后消失在那片水洼附近。”香客点头时,耳尖动了动,像在默记路线,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
“吉克阿依。”邓班转向刚从山脊下来的姑娘,她正用草叶擦着靴底的泥,草叶的绿汁在鞋帮上洇出浅痕。“你熟橡胶林的瘴气时辰,带主力队走老猎人的药径,”他指了指地图边缘标注的虚线,“酉时三刻进林,亥时前必须到位——那片的箭毒木你认得,别让弟兄们碰树皮。”吉克阿依把草叶往嘴里一咬,腾出双手敬了个礼,嚼着草的侧脸在树影里显得格外利落。
目光落在阿江身上时,邓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阿江还攥着爆破筒,指腹在引信上蹭得更急了,塑料壳被蹭出片发白的痕。“阿江,”邓班的声音缓了半分,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重,“爆破装置按实战规格备,引信朝向标红——再握反,我让你去界碑旁晒三天太阳。”阿江的脸腾地红了,忙把爆破筒往背囊里塞,背囊的拉链“刺啦”响着,像在替他认错。
最后,他的视线转向我。那目光算不上锐利,却冷得像界碑上的青灰石,带着常年守边的硬气,扫过来时,连鬓角的汗都像是结了层薄霜。“黄导。”他开口时,喉结滚了滚,把丛林的湿腥气都压了压,“你的观察镜,重点盯橡胶林西北角的老榕树。”
他往西北方抬了抬下巴,那里的橡胶林在暮色里泛着深绿,老榕树的轮廓像个沉默的巨人。“上次截获的吗啡桶,我们在桶底刮了层树皮屑,”邓班的军靴碾过脚边的罂粟秆碎末,褐色的碎末混着红土粘在靴纹里,“化验说,是斜叶榕的皮,树龄至少五十年。”
他顿了顿,指节又在地图上敲了敲,这次是敲在标着榕树图标的黑点上。“五十年的斜叶榕,树干里多半是空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去,“那些人惯会把东西藏在树洞里,用腐叶堵着,外面看不出来——你盯紧树身的裂缝,尤其是向西的那道,上次的树皮屑就带着那边特有的苔藓味。”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地图的一角,露出背面印着的海拔数据。邓班伸手按住地图,掌心的汗混着红土,在榕树图标上抹出个模糊的褐团。“你的观察位选在东侧的石崖,”他补充道,眼神里的冷渐渐沉成笃定,“视野够,能看见树顶的气根——气根动得反常,就是有动静。”
我攥着观察镜的手紧了紧,金属镜身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窜,却压不住指尖的烫。远处的界河传来隐约的流水声,混着邓班指节敲地图的“笃笃”声,像在给今晚的行动敲着前奏。
夕阳把最后一缕熔金泼在丛林顶,树影便顺着坡地往深处淌,越拉越长,越拖越沉。老榕树的影子像只摊开的巨掌,指节处的虬枝影在腐叶上蜷成圈,要勾住脚踝;藤蔓的影细长得像缠绕的手指,顺着军靴往上爬,连空气里都浸着股被拉扯的沉——仿佛整片林子都在俯身,要把我们往暮色里拽。
杨文鹏蹲在块平整的岩石上,膝盖抵着通讯设备的金属箱,箱面被晒得发烫,烙得迷彩裤膝盖处的布纹微微发皱。他正低头拨弄耳机线,那线是老式的银灰色,外皮磨出几道细裂纹,露出里面的铜丝,像冻僵的蛇鳞。线在他手腕上绕了三圈,尾端的麦克风垂在虎口,金属网罩上沾着点晶莹的唾沫星子——是刚才试音时凑近说话溅的,被夕阳一照,亮得像缀了颗碎钻,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轻晃。
“咔嗒”一声,他拧动对讲机的调频旋钮,电流的“滋滋”声突然清了些。“杨队刚传的信,”他侧过头,耳机线从耳廓滑到颈后,蹭着晒得发黑的皮肤,留下道浅白的印,“禁毒支队的人已经在界河对岸的芦苇荡里布控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麦克风上擦了擦,唾沫星子晕开成片浅湿。“望远镜能看见对岸的芦苇在动,”声音压得低,气音裹着夕阳的暖,“该是潜伏的弟兄在调整位置,水面上飘着他们放的伪装网,跟芦苇一个色,不细看根本辨不出来。”
风从界河方向溜过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下紧锁的眉头。“但得留神,”他把耳机往耳孔里塞了塞,指腹按在耳罩上转了半圈,“这次的毒贩带了家伙,是改装过的猎枪。”
“枪管锯短了半尺,却加了膛线,”他的拇指在通讯设备的按键上敲了敲,按键的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黄铜,“听杨队说,是用老式双管猎枪改的,拼了摩托车的排气管当消音,射程硬生生比咱们的步枪远出五十米——上次在红土坡截获的弹壳,就是这种枪打出来的,弹头磨得特别尖,穿透力能击穿三毫米的铁皮。”
夕阳的光渐渐沉成橙红,把他的侧脸照得一半亮一半暗。耳机里突然传来“滋啦”一声,是杨队的回应,杨文鹏侧耳听着,喉结滚了滚,嘴角抿得像块被晒硬的红土。“知道了,”他对着麦克风说,唾沫星子又溅上几点,“我们会注意射程,等信号再动。”
说完,他把耳机线在手腕上缠紧,银灰色的线勒进皮肤,像道细蛇在咬。远处的丛林影子更深了,已经漫到他的靴边,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裤腿往上缠,把这最后一点夕阳的暖,也拖进无边的暗里。
香客的身影是骤然窜出去的,像被什么猛地拽了把——他猫着腰,脊背弓成张绷紧的弓,迷彩服后襟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汗湿的军绿色背心。跑动时膝盖几乎磕着腐叶堆,裤腿扫过蕨类植物,带起串细碎的绿雾,“哗啦”声撞在橡胶林的浓绿里,像颗石子投进深潭。
不过半分钟,他的背影就被层层叠叠的叶幕吞了——先是军帽的伪装网混进榕树的气根,再是肩章的棱角没入藤蔓的阴影,最后连摆动的手臂都成了树影里的一抹晃。只有前方的树叶还在不规则地动:老榕的阔叶“啪嗒”拍着枝桠,野芭蕉的卷叶被撞得翻卷,像面面被风扯动的迷彩信号旗,绿得发暗的叶尖沾着他带起的泥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报着他行进的方向。
吉克阿依几乎是踩着香客的脚印窜出去的。她屈膝发力的瞬间,军靴的齿纹从腐叶里猛地拔起,带起的泥块“啪”地甩在旁边的野牡丹叶上——那泥是深褐的,混着半干的腐叶碎屑,在油亮的绿叶上洇出个圆点,紧接着又是第二块、第三块,顺着她跑动的轨迹连成串,像被谁用笔尖匆匆划过的省略号,点与点之间还缠着半片碎草,是靴底刮下来的。
她跑起来不像香客那样沉,更像只受惊的麂子,脚踝转动时带起的苍耳子“簌簌”往下掉,却总能在藤蔓挡路的瞬间侧身躲开,指尖拨开细藤的动作快得像道闪,留下的浅绿指痕在褐藤上亮得显眼。
原地只剩阿江。他还蹲在那块被阳光晒暖的岩石旁,爆破筒横在膝头,铁皮筒身被体温焐得发烫,缠在上面的防滑布磨出毛边,沾着他手心的汗,发潮发黏。右手食指在引信上反复划着——那引信是红漆刷过的麻绳,浸过桐油,硬挺得像段细铁丝,绳头的火帽泛着灰黑。他的指尖抖着,从绳头划到中段,再倒回来,指甲盖刮过红漆的地方露出底下的黄,像在数着什么。
“三秒……拔销……甩出去……”嘴里的念叨声很轻,气音裹着腐叶的腥气,断断续续的,像在数红土坡地头的玉米棵——小时候帮阿妈数玉米时,他也是这样,指尖划过枯黄的秸秆,嘴里数着“一、二、三”,生怕多数或是少数一棵。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紧锁的眉头。远处香客和吉克阿依的动静已经淡了,只剩树叶偶尔的晃动还在提醒那里有人。阿江的指尖还在引信上划,这次划得更慢,像在描摹什么重要的纹路,直到指腹蹭得发红,才猛地攥成拳,把那截红漆麻绳攥得变了形。
我把观察镜举到眼前时,指腹先蹭过镜片边缘的铜圈——那圈铜被磨得发亮,沾着层薄薄的指纹印,是刚才攥得太用力留下的。调焦轮“咔嗒”转了半格,镜片里的橡胶林突然清晰得扎眼: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点点盖下来,上层的橡胶叶还泛着残阳的橘红,往下却沉成深褐,最底层的蕨类已经溶在灰影里,绿得发暗,像被水泡过的旧布。
西北角的老榕树就在视野中央。树干粗得要三个人合抱,皴裂的树皮像老秦脸上的皱纹,深沟里嵌着黑绿的苔藓,几缕气根从树杈垂下来,被风扯得轻轻晃,像巨人垂着的胡须。最扎眼的是树干中段的树洞——洞口被气根半掩着,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边缘的树皮被磨得光滑,像被无数只手反复摩挲过。那黑暗在镜片里缩成个圆点,真像只睁着的眼,瞳仁里藏着什么,看不真切,却让人后颈发紧。
风从树洞深处钻出来时,观察镜的金属边缘突然泛出点凉。那股味先飘进鼻腔——不是单一的腥,是甜腥裹着焦糊,甜得发腻,像野芒果烂在土里的味,焦糊里又带着点呛,是罂粟秆被火烤出的烟,混着树汁的涩,涩得舌尖发麻。这味太熟悉了,像老文书值班室里的油墨混着步枪铁锈的味,只是这次,那味里藏着更烈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是火药的味;一点冷硬的金属腥,像刚开过刃的刀;还有点汗的咸,混在风里,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屏住呼吸,镜片里的树洞似乎动了动——不是风的缘故,是洞口的气根突然僵了半秒,像被什么碰了下。紧接着,那股甜腥味更浓了,带着点灼热感,像有团火正在树洞里烧,烧得罂粟秆滋滋作响,烧得藏在暗处的刀和枪,都泛出了冷光。
暮色越来越重,橡胶林的暗绿几乎成了墨色,只有老榕树的轮廓还在镜片里顽固地立着。那股味在风里打着旋,裹着所有没说出口的紧张:香客潜行的脚步声,吉克阿依拨开藤蔓的轻响,阿江攥着引信的手,还有藏在树洞里的眼睛……这沉默里藏着的厮杀,比任何枪声都让人攥紧了拳。观察镜的金属圈硌得眼眶发疼,我却不敢移开,怕错过树洞里那只眼眨动的瞬间,怕错过风里那丝火药味炸开的前一秒。
傣鬼的狙击位藏在老榕树对面的缓坡上,像块从土里长出来的石头。他选的那丛苔藓长得正密,深绿里掺着点褐,恰好与伪装网的纹路对上——网眼缠着去年的枯蕨叶,边缘挂着新鲜的地衣,连枪管上裹的布条都蹭了层坡地的湿泥,远看过去,分不清哪是布料哪是真草。他趴在块浅凹的岩缝里,身体与地面贴得严丝合缝,左臂肘弯垫着片橡树叶,叶背的绒毛蹭着迷彩服,痒得人想缩,他却纹丝不动,只有鼻翼极缓地张合,带出的气顺着下颌往斜下方走,吹得眼前的细草轻轻颤。
瞄准镜的镜片斜对着老榕树,表面蒙着层薄灰——是故意抹的,为了柔化反光。但偶尔有风掀起伪装网的边角,阳光会从灰层的缝隙漏进去,在镜片上跳一下,亮得像颗藏在叶间的星,转瞬又被阴影吞没。镜筒里的十字准星稳稳锁着树洞,连洞口气根的摆动幅度都被他记在心里:风大时摆三寸,风小时摆一寸,这规律比手表还准。
李凯的机枪架在十米外的岩石后。那岩石是块青灰色的石灰岩,表面被雨水冲得光滑,却在腰腹处有道天然的凹槽,正好卡住机枪的机匣,枪身与岩石接触的地方垫着块迷彩布,布上的磨痕比他掌心的茧还深。枪管裹的伪装网更巧,网眼缠着几串山莓——红得发紫,饱满的浆果上还沾着晨露,绒毛被风吹得倒向一边,像挂了串凝住的血珠。
风过时,山莓串会轻轻晃,熟透的果子偶尔撞在枪管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不是脆的,是闷的,像石子砸在棉絮上。有时力道大了,会有颗浆果从网眼里掉出来,“啪”地砸在岩石下的腐叶堆里,红汁溅开,像滴刚落下的血。李凯的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硬茧蹭着冰冷的金属,每声“咚”响,他的指节就会收紧一分,喉结跟着滚一下,像在心里默数着什么。
岩石被日头晒得发烫,热量顺着枪身往上窜,与他掌心的汗混在一块儿,竟生出种灼人的烫。他的视线没离开过老榕树,机枪的准星在视野里微微发颤——不是手抖,是心跳带着枪架在动,那震颤的频率,正和山莓撞枪管的“咚”声,慢慢合在一处,像倒计时的秒针,一下,又一下。
邓班的手掌覆上来时,我先觉出了那层茧子的糙。不是砂纸的锐,是常年握枪、攥刀磨出的钝——掌心的茧像块被红土磨旧的胶木,指腹的茧更硬,顺着我右臂的旧伤处慢慢碾,每蹭过一道疤痕的棱,皮肤就跟着发紧,像有根细铁丝在皮下轻轻勒。
那道伤是去年在红土坡追毒贩时留的,弹片划开的口子深可见骨,如今长好的疤拧成条浅粉色的硬筋,从肘弯一直爬到腕骨。邓班的拇指按在疤最厚的地方,不轻不重,却能感觉到底下肌肉的震颤——不是疼,是种熟悉的沉,像暴雨后灌了水的帆布包。“能稳住?”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混着界河隐约的流水声,真像从河底捞上来的石头,带着水的凉和沙的涩。
我深吸一口气,试着蜷起手指。先是食指动了,关节“咔”地响了声,像红土坡老井的轱辘转了半圈;接着是中指、无名指,最后拇指扣上来,攥成个拳。肌肉收缩时,旧伤处的筋被扯得微微发紧,却没像前几天那样坠着沉——倒像有股热流顺着血管往上涌,带着些零碎的响:是红土坡的玉米在夜里拔节,“咔吧、咔吧”,裹着露水的脆;是慧芳蹲在砖窑旁数砖,“一、二、三”,尾音带着烧砖的暖;还有小兰举着块红布凑到我眼前,布角的线头蹭着我鼻尖,她说“红的吉利”,声音亮得像晒在坡上的铜锁。
那些声响在指节的脆响里漫开,玉米叶的沙沙、慧芳数砖的轻喘、小兰笑时的酒窝,混着丛林里腐叶的腥,竟让右臂的沉散了大半。我再用力握了握,拳头攥得更紧,指腹抵着掌心的茧,像两块红土坡的石头在较劲。
“能。”
这声比刚才更稳,尾音落时,右臂的肌肉突然绷紧了——不是硬撑的僵,是自然的挺,像雨后的玉米秆,带着股往上拔的劲。邓班的手松开时,我看见他指腹沾了点我胳膊上的汗,在夕阳下亮得像颗小露珠。远处的橡胶林已经浸在暮色里,老榕树的影子更沉了,可我的右臂不再发沉,倒像揣着团红土坡的日头,暖烘烘的,能攥住任何该攥住的东西。
暮色是块浸了浓墨的粗布,不是猛地罩下来的,是顺着树冠往树根漫——先染深了橡胶叶的绿,让叶片边缘的锯齿隐进灰影;再漫过蕨类的卷叶,把那些嫩黄的芽尖泡成墨绿;最后裹住藤蔓,让它们在暗里蜷成更密的网。等这块布盖到腰际时,丛林已经成了深黑,只有界河的水面还泛着点碎银,像被墨布漏下的星子。
远处的界河开始醒了。白日里潺潺的流水声,此刻涨成了“哗哗”的涌,像有谁在河底抖着块湿棉絮,水声撞在礁石上,碎成千万颗银珠,又顺着河道往前滚。这声响里,藏着毒贩的马蹄——不是演练时的轻踏,是“笃、笃”的沉,每下都像砸在浸了水的红土上,带着铁桶撞鞍鞯的“叮当”,还有铁链拖地的“哗啦”,混在一块儿,像串被拉紧的铁珠子在滚。
我们的呼吸也藏在里面。李凯的粗喘压在喉咙里,带着机枪枪管的铁味;吉克阿依的呼吸轻得像片叶,却能听见她抿紧嘴唇的“嘶”;我自己的呼吸撞在观察镜上,在镜片蒙出层白雾,又被我用袖口蹭掉,蹭出的“沙沙”声,也成了这声响的一部分。还有引信,虽然还没点燃,却像有无数条细蛇在暗处吐信,“嘶——”的声影悬在空气里,等某个信号来唤醒。
这些声音在红土坡的夜里织成了网。用流水当经线,马蹄当纬线,呼吸当结,引信的嘶鸣当网眼。这网看不见,却密得很,网住了老榕树的影子,网住了界碑的冷,网住了每个人胸腔里跳得发紧的心跳。
这场战斗是憋着的。没有号声——号声刚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就被橡胶林的浓黑吞了;没有硝烟——硝烟还蜷在爆破筒的引信里,在阿江的掌心等着燃。只有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的风,扫过耳廓时带着点凉,裹着罂粟的甜腥——那甜是烂熟的腻,腥是烧秆的焦,还混着枪管的铁味、手心的汗味,像谁在耳边呵气。
风过处,所有声音都顿了半秒。
然后,那风像带着话,轻轻擦过每个人的耳际,低得只有心跳能听见: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