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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棠花未眠(1 / 2)

橡胶林的夜凉正往骨缝里钻,带着橡胶树汁的涩,缠得人后颈发紧。眼角余光突然撞进点极淡的粉,像谁不小心蹭在墨绿宣纸上的胭脂,在浓得化不开的树影里,格外扎眼。

是朵野海棠。

藏在老榕树盘虬的气根褶皱里——那些气根垂了不知多少年,表皮皴得像老树皮,褶皱深得能夹住枯叶,这朵花就从最窄的一道缝里钻出来,细瘦的梗撑着四瓣浅粉,瓣边还卷着点没舒展开的嫩红。

瓣尖坠着的露水凝在那儿,风过时晃得厉害,像没噙住的泪珠子,眼看要坠不坠。那粉太轻了,在周遭墨绿的叶、褐黑的藤、灰黄的腐叶里,像被月光晒淡的一小块霞,又像谁用指尖蘸了胭脂,在浓荫上轻轻点了下。

香气是跟着风漫过来的。不是腐叶沤出的腥甜,也不是罂粟秆晒出的腻香,是种干净的甜,带着点草木的清,像晨露打湿的新棉,又像那年林悦站在教室门口,蓝布衫被风掀起的角——布面上洗得发白的海棠绣样,也是这么点浅粉,混着皂角的淡香,拂过我手背时,软得像花瓣。

露水终于坠下来,“嗒”地落在气根的褶皱里,溅起的细沫沾在花瓣上,让那点粉显得更润了,像哭过的人,眼尾还泛着红。

我指节猛地收紧,观察镜的金属圈瞬间嵌进皮肉——那圈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铜,带着橡胶林夜露的凉意,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镜筒里的十字准星还死死咬着老榕树的树洞,可余光里那朵野海棠却突然失了焦,花瓣上悬着的露水被夜风抖成千万粒碎钻,有的跌进气根的褶皱,有的溅在我的镜片上,模糊了瞄准镜里的黑暗,也震碎了记忆深处的那片蓝。

“黄导?”

傣鬼的声音突然刺破耳机的电流杂音,“滋滋”的静电里裹着他刻意压低的气音,像片浸了水的羽毛,擦过我紧绷的耳廓。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趴在岩缝里的狙击位,瞄准镜的金属边压着他高挺的鼻梁,只有眼尾那道常年眯眼留下的笑纹,在夜视仪的绿光里微微动了动。

“你眼眶红了。”

他的话音刚落,我右眼角突然滚下点热烫的湿。不是泪,是夜风卷着的橡胶树汁,混着腐叶的霉味,被我无意识地蹭进了眼眶。可当我抬指去擦时,指尖却触到睫毛上挂着的冰凉——是真的泪,不知何时积在那儿,被月光一照,亮得像道断了的银线。镜筒里的野海棠还在晃,花瓣上的露水顺着我的指缝往下淌,在迷彩服的臂章上洇出片浅粉的痕,像极了那年林悦站在教室门口,蓝布衫被风掀起的角,布面上洗得发白的海棠绣样,也是这么点浅粉,混着皂角的淡香,拂过我手背时,软得像花瓣。

他的狙击位藏在左前方二十米外的岩缝里——那道缝被陈年苔藓糊住大半,只留道尺宽的口子,像被工兵铲硬生生劈开的,边缘还嵌着些碎岩渣,风过时簌簌往下掉。瞄准镜的镜片偶尔会反射出星子的冷光,不是持续的亮,是被夜风掀动伪装网时漏出的闪,像枚滚落在腐叶里的碎银,擦过我观察镜的铜圈,留下道转瞬即逝的白痕。

我闭了闭眼,就能清晰描摹出他此刻的模样:

迷彩布裹着的侧脸绷得比枪身的烤蓝还硬,下颌线像被红土坡的烈日晒硬的棱,连咬肌贲张的弧度都透着股蓄势待发的紧——那是他扣动扳机前的惯常姿态,喉结会极缓地滚一下,像在吞咽丛林里的湿腥气。瞄准镜的金属框压着他高挺的鼻梁,框沿磨出的毛边蹭得皮肤发红,却没让他皱一下眉,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把夜视仪的绿光滤成柔和的淡青。

唯有眼尾那几道纹路是松着的。不是刻意舒展的软,是常年眯眼瞄准、又常对着红土坡的孩子笑,被日光和笑意共同揉出的褶——像块被反复搓洗的棉布,边缘磨得发毛,却透着点暖。此刻那几道纹里还卡着点上午的树胶,半干的透明胶质在微光里泛着亮,倒让那点温和显得更实在了,像藏在枪膛里的半截阳光,与周遭的肃杀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在一块儿。

“没什么。”

我喉结滚了半圈,才把这三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声音哑得像被橡胶林的瘴气浸过。指尖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不听使唤地往裤袋里钻——布料被夜露浸得发潮,磨着指腹的茧子,终于触到那片硬挺的纸。

是张被揉得走了形的照片。纸页边缘被汗水泡得发僵,又被反复摩挲磨出毛边,像块洗旧的粗布,边角卷成倔强的弧,硌着掌心。我用拇指把卷边一点点碾平,指腹蹭过泛黄的纸面,能摸到上面凹凸的纹路:那是林悦的蓝布衫被风掀起的褶皱,是孩子们扎着的羊角辫上的红头绳,还有海棠花瓣落在她肩头的浅痕。

照片里的林悦正站在红土坡小学的海棠树下。蓝布衫是洗得发白的靛蓝,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被日头晒成健康的蜜色,透着层细汗,像抹了层薄油,亮得晃眼。她左手攥着半截白粉笔,粉笔头磨得圆钝,指缝里还嵌着点粉笔灰,该是刚在黑板上写完“天地人”三个字。右手正替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擦汗,拇指肚蹭过孩子鼻尖的泥点,把那点褐黄蹭成淡淡的晕,小姑娘仰着头笑,缺了颗门牙的嘴张得老大,露出舌尖的红。

风好像真的从照片里钻了出来,掀起林悦的衣角,露出内衬上那朵歪歪扭扭的海棠。针脚粗得像麻绳,线迹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打着死结——那是我第一次拿绣花针的“杰作”。记得那天她坐在教室门槛上,手里攥着块碎布教孩子们认颜色,我凑过去说要给她绣朵花,针刚戳下去就扎在指尖,血珠滴在布上,她笑着抢过针,说“还是我来吧”,却把我扎歪的线迹全留着,说“这样才像咱们红土坡的海棠,野得有精神”。

“想起她了?”

傣鬼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漫出来,气音裹着电流的“滋滋”声,像根浸了晨露的羽毛,轻轻扫过耳廓。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趴在岩缝里,狙击枪的枪管压着胸腹,瞄准镜的金属边在他鼻梁上压出道浅痕,只有眼尾那几道笑纹是松着的,藏着点不该有的温和。

“林悦老师?”

他特意把“老师”两个字咬得轻,像怕惊了什么。可这两个字还是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我心里那潭水,溅起的浪头拍得心口发疼。

林悦是红土坡小学唯一的老师。那间土坯教室的墙皮早就剥落了,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的茅草漏着天,下雨时得用搪瓷盆接着,“嘀嗒嘀嗒”的声响混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倒像首特别的歌。她就在这歌里守了五年,守着三十七个孩子:有爹娘去山外打工的,有跟着爷爷放牛羊的,还有个总光着脚的小男孩,裤腿上永远沾着红土。

她总说:“你看这些娃,眼睛亮得让人心慌。”说这话时她会指着窗外,孩子们正追着蝴蝶跑,阳光落在他们眼里,亮得像界河夜里的星子,“星子要是掉下去,就找不着了。”所以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教室生炉火,把冻僵的粉笔焐热;下雨时背着最小的孩子蹚过泥沟;有孩子发烧,她就用搪瓷缸煮姜汤,自己守在旁边熬通宵。

教室门口的海棠就是她种的。那年她刚来时,从山外带来棵细瘦的苗,栽在石缝里,谁都说活不了。可她每天用洗砚台的水浇,冬天裹上旧棉袄,如今竟长得比教室还高,树干歪歪扭扭,却在石缝里扎得极深,春天开起花来,粉白的瓣能落满半间教室。

“她总说海棠好。”我对着麦克风喃喃,指腹一遍遍蹭过照片里那朵绣歪的海棠,线迹被磨得发亮,“说这花皮实,石头缝里都能长,根扎得深,风刮不倒,像边境的娃。”

有次我值完勤去看她,正撞见她在给海棠剪枝。剪刀是把旧的,刃口都钝了,她咬着牙使劲,额角的汗滴在花瓣上,像颗透明的珠子。“你看这枝,”她指着根从石缝里钻出来的细枝,枝上还顶着朵小花,“看着弱,其实犟着呢。咱们这的娃也一样,看着野,心里都揣着劲。”

那天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海棠树的影子缠在一块儿,像幅没干的画。她转身时,蓝布衫的衣角扫过我的手背,带着皂角的淡香,混着海棠的甜,轻得像片羽毛。

耳机里传来傣鬼拉动枪栓的轻响,“咔”的一声,在寂静的丛林里格外清。我低头看了眼照片,林悦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好像正笑着说:“别愣着呀,该干活了。”

指腹最后蹭了下那朵歪海棠,把照片塞回裤袋,重新握紧观察镜。镜筒里的十字准星依然锁着老榕树的树洞,可不知怎的,那片黑暗里好像也开出了朵花,粉白的瓣,歪扭的蕊,像极了红土坡小学门口的那棵。

那年春末的红土坡,风里总裹着股躁动的暖。山桃花落尽了,野刺玫刚打苞,教室后墙的裂缝里钻出的蕨类泛着嫩红,连孩子们的书包带都被日头晒得发软,搭在课桌上时,帆布磨出的毛边会轻轻扫过木桌的纹路。

那天的捐赠物资是晌午到的。三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被两个穿蓝布褂的“好心人”卸在教室门口,袋口露出半截印着“爱心助学”的硬纸板,边角卷着,像是被山路颠的。林悦正给孩子们讲“种子的旅行”,手里举着颗野豌豆,豆荚被晒得炸开,青绿色的籽蹦到前排男孩的手背上,惹得满教室笑。那两个“好心人”走得急,说“里面是新课本和文具”,没等林悦倒水就往坡下赶,军胶鞋踩在红土上,扬起的尘雾里裹着点异样的甜——不是野蜂蜜的润,倒像陈糖混着土腥,林悦皱了皱眉,望着他们的背影没作声。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水泥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孩子们趴在桌上睡午觉,呼吸声像刚破壳的雏鸟,匀匀的。林悦把蛇皮袋拖到讲台后,解开最松的那个结。里面果然有课本,封面印着卡通小熊,油墨味很新;还有几捆铅笔,漆皮亮得晃眼;最底下压着十几个帆布书包,藏青色的,边角缝着白布条,绣着歪歪扭扭的“好好学习”。

她拿起一个书包往桌上顿了顿,想抖掉里面的浮尘。指尖刚触到帆布表面,就觉出点不对劲——帆布缝里卡着些细碎的颗粒,不是沙土的糙,是滑腻的细,像没筛过的面粉,却比面粉更沉。她凑近闻了闻,那股在门口闻到的甜腥气更浓了,裹在帆布的霉味里,若有若无地往鼻腔里钻。

林悦的心猛地提了提。她见过罂粟壳,去年在界碑旁的警戒栏上,老巡逻兵指着张照片给她看,说“这东西磨成粉,甜里带毒”。她不动声色地把书包放回袋里,指尖在帆布缝里捻了捻,那细粉沾在指腹,白得发僵,搓开时竟能拉出极细的丝,像被太阳晒硬的蛛网。

上课铃响时,她抱着一摞野花走进教室,说“今天的自然课,我们来给书包‘洗澡’”。孩子们欢呼着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旧书包往水盆里递,只有那十几个新书包被她留在讲台边。“这些新书包太干净啦,”她笑着揉了揉扎羊角辫女孩的头发,“老师先替你们保管,明天再用好不好?”

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被野花吸引,没人留意林悦抱着新书包走进了杂物间。门后堆着过冬的柴火,松脂味混着霉味,刚好盖过那股甜腥。她把书包一个个摊开在柴火堆上,手指顺着缝仔细摸——前五个都只有浮尘,第六个的侧袋里,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小方块,被帆布裹得很紧,形状像块水果糖。

她屏住呼吸,指甲抠开侧袋的拉链。里面果然藏着个纸包,用油纸裹了三层,最外层还封着圈黄蜡,蜡边被体温焐得发黏,沾着几根帆布的线头。林悦捏着蜡封的边缘轻轻撕,蜡屑簌簌落在柴火上,露出里面的草纸——纸上渗着片暗褐的渍,打开时,一股更烈的甜腥气涌出来,混着点焦糊味,像烧过的枣核碾成了粉。

纸包里是半颗罂粟壳磨的粉。壳的硬边还在,被磨得只剩层薄皮,粉是灰褐的,比刚才摸到的更细,指尖沾一点捻开,能感觉到细碎的颗粒在皮肤上游走,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她忽然想起那两个“好心人”的鞋——鞋帮沾着的红土里,混着点银亮的碎屑,当时没在意,此刻才反应过来,那是罂粟壳被碾时蹭掉的壳渣。

杂物间的窗棂漏进束阳光,照在纸包上。粉里的碎壳在光里闪闪发亮,像撒了把碎玻璃。林悦把纸包重新裹好,塞进自己蓝布衫的内袋,指尖按在上面,能感觉到那点硬邦邦的轮廓,像块烧红的烙铁。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扎羊角辫的女孩在唱她教的歌:“红土坡,坡连坡,娃娃读书不怕多……”

她对着墙深吸了口气,把那股甜腥压进肺里,转身时,脸上又挂上了笑,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点红土坡春末少见的寒。

那天傍晚的红土坡,夕阳把云染成烧红的铁,山风却突然裹着股腥气往坡下钻。林悦把油纸包紧紧按在蓝布衫的内袋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纸包棱角硌着肋骨,像块没焐热的冰,可她跑起来时,胸口却烧得厉害,像揣着团火。

她要赶在巡逻队换岗前到界碑。书包里的罂粟粉还在鼻尖萦着甜腥,那两个“好心人”临走时看她的眼神突然在脑子里炸开:浑浊的,带着刀光的冷。她不敢耽搁,抄近路往界碑跑,脚下的红土被晒了整天,烫得像铁板,踩上去“噗嗤”陷半寸,鞋帮沾着的土块甩起来,打在裤腿上“啪啪”响。

乌云是突然压下来的。刚才还挂在山尖的夕阳,转瞬间就被灰黑的云吞了,风里卷着碎石子往脸上打,林悦抬手挡了下,油纸包在怀里硌得更疼。紧接着是雷声,“轰隆隆”从峡谷里滚出来,像有群马蹄在头顶踏过,豆大的雨点“啪嗒”砸在她额头上,瞬间连成线。

雨来得太急,红土眨眼间化成泥浆。山路陡得像被刀劈过,她脚下一滑,膝盖先撞在块尖石上,“咚”的一声闷响,疼得她倒抽口冷气。身体顺着坡往下滚时,怀里的油纸包“呼”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道弧线,重重摔进泥沟。

她挣扎着爬过去,手指插进冰冷的泥浆里摸索。摸到纸包时,外面的蜡封已经裂了道口子,黄蜡混着泥水往下淌,里面的罂粟粉顺着裂缝漏出来,在浑浊的雨水中晕开片灰褐的雾。她把纸包往怀里拽,粉却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她的蓝布衫上——靛蓝的布被雨水泡得发深,粉一沾上去,就洇成朵暗褐色的花,边缘还在慢慢晕开,像朵在血里泡开的毒花。

“站住!”

粗哑的吼声裹着雨声砸过来。林悦猛地回头,看见两个黑影顺着坡追下来,手里的猎枪在闪电中亮了下——是土制的双管猎枪,枪管锯得很短,枪口冒着黑黢黢的光。她认得,是早上送物资的那两个“好心人”,此刻他们的蓝布褂被雨水淋得贴在身上,露出里面别着的砍刀,刀柄缠着的红布在雨里像条流血的蛇。

她转身想跑,可泥浆太深,脚像被钉住。猎枪的“砰”声炸响时,她只觉右肩像被烧红的铁钎捅了下,剧痛顺着骨头缝往心脏钻。身体不受控地倒下去,脸磕在泥里,红土混着雨水灌进嘴里,腥得发涩。她看见血从肩头涌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泥浆里,砸出串暗红的泡,很快又被雨水冲散。

其中一个毒贩走过来,猎枪的枪口对着她的脸,枪管上的锈迹被雨水冲得发亮。她想开口,想说“那包里是罂粟粉”,想说“孩子们不知道”,可喉咙里涌上来的血沫堵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

我就是这时赶到的。界碑的影子在雨幕里晃,我举着枪往坡下冲,看见林悦趴在泥里,蓝布衫上的暗褐花朵越来越大。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可我还是看清了她的眼神——不是疼,是急,像要把什么东西刻进我眼里。

她的手往学校的方向伸了伸,指尖在泥浆里划出道浅痕。嘴唇翕动着,我凑近了些,才看清她在说什么。雨水灌进她半张的嘴里,混着涌出来的血沫,把“孩子”两个字泡得发胀,模糊不清,却像两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耳膜。

猎枪又响了一声,这次是冲着我来的。我翻滚着躲到界碑后,再探出头时,林悦已经不动了,只有她的手还保持着伸向学校的姿势,指缝里的红土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攥着把没撒完的种子。

“她会变成光的。”

傣鬼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钻出来,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却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能感觉到他的瞄准镜正对着我这边,镜筒里的十字准星或许也沾着雨,可他的呼吸很稳,像扎根在岩缝里的老榕树。

“照亮你该走的路。”

他的话尾被风吹得发虚,却带着股咬碎红土的硬气。我低头看向怀里的观察镜,镜片上沾着的雨珠里,好像映着林悦的脸——她站在海棠树下,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我绣的歪海棠,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远处的橡胶林里,那朵野海棠还在风里颤,花瓣上的露水被闪电照得发亮,真像点点碎光,正顺着界碑的方向,往红土坡小学的方向漫。

耳机里突然炸响一声脆响,“咔”的一下,像块小石子砸进结了冰的界河——是傣鬼拉动枪栓的动静。那声音裹在电流的“滋滋”声里,却异常分明,带着金属部件摩擦的冷硬,在寂静的丛林里荡开圈涟漪,惊得近处的虫鸣都顿了半拍。

“你看那朵海棠,”他的气音顺着麦克风飘过来,混着夜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轻得像片羽毛落在枪管上,“花瓣上的露水,像不像她当年擦汗的帕子?”

我心里猛地一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把观察镜重新架到眼前。镜筒里的野海棠被夜风拂得轻轻晃,瓣尖坠着的露水终于撑不住了,顺着粉白的花瓣往下滑,滑过被月光照得半透明的花瓣边缘,又蹭过带着细绒毛的瓣底,最后“嗒”地落在底下的腐叶堆里。腐叶吸了露水,立刻洇出个浅粉的圆,像滴被稀释的血,在褐黄的碎叶间格外扎眼。

就在这时,橡胶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咔嚓”。

不是枯枝被风折断的脆裂,也不是野兽踩过朽木的闷响,是种带着滞涩感的钝响,像生锈的铁件在互相摩擦。我把观察镜的倍率调到最大,调焦轮“咔嗒”转了半格,镜筒里的树影瞬间清晰起来:老榕树西侧的树干上,有块树皮似乎微微动了动,边缘露出道极细的缝,缝里隐约闪着点冷光,像谁在黑暗里,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树皮的褶皱。

那响动又接连响了两声,“咔嚓、咔嚓”,节奏很慢,带着种刻意的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看见那块树皮被撬得越来越开,露出的缝隙里,渗出点乳白的树汁,在月光下亮得像凝固的奶。刀尖偶尔从缝里闪过,反射出的光比星子还冷,蹭得树汁微微颤动,像在切割什么坚硬的东西。

傣鬼的呼吸声在耳机里变得极轻,几乎与林间的气流融为一体。只有狙击枪金属部件偶尔的轻响,提醒着他正全神贯注地瞄准——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硬茧蹭着冰冷的金属,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死死咬着那道树皮缝,连睫毛上沾着的草屑都纹丝不动。

风突然转向,从老榕树的方向吹过来,带着股新鲜的木屑味,混着那若有若无的甜腥。观察镜里,那块被撬开的树皮终于“啪”地掉了下来,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深不见底,像只突然睁开的眼,正冷冷地盯着我们的方向。

傣鬼的呼吸突然卡了半拍,像被夜风呛了口橡胶林的腥气。耳机里传来他喉结滚动的轻响,随后是压得比界河流水还低的声线,每个字都裹着层冰碴:“坐标西北,三点钟方向。”

停顿像根绷紧的弦,悬了半秒才续上后半句:“有人在砍树。”

我的观察镜几乎是弹着转过去的,金属镜身撞在眉骨上,疼得眼冒金星。调焦轮被我拧得“咔嗒”作响,轮轴里的细沙跟着震颤,暮色里的树影终于从模糊的墨团凝成清晰的轮廓——老榕树西侧的排水沟旁,蹲着道佝偻的黑影,像块从岩缝里挤出来的顽石。

那人手里的砍刀正往下劈,刀刃没入树干的瞬间,发出声沉闷的“噗嗤”,像把钝斧砍进浸了水的红土。乳白色的树汁顺着刀身往外涌,在月光下亮得像道凝固的奶线,顺着粗糙的树皮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泛着细碎的银光。

他的动作熟得让人发怵。每劈一下,手腕都会极自然地往回带半寸,像在掂量着什么,随后再猛地发力——这姿势我太熟悉了,当年在红土坡的泥沟里,那把沾着林悦血的猎刀,也是这样被人攥在手里。

砍刀又落下时,片巴掌大的树皮翻卷着翘起来,边缘带着新鲜的木色,像块被剥开的痂。树皮内侧沾着点暗红的碎渣,不是树汁的浅褐,是种发乌的暗,像干涸已久的血。我的指腹突然发痒,想起林悦当年摔进泥沟时,蓝布衫上洇开的那朵暗花——也是这样的红,混着红土的褐,在靛蓝的布面上晕成丑陋的疤。

“是他们。”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抖。裤袋里的照片被掌心的汗浸得更皱,林悦的眉眼在湿软的纸页上晕成团模糊的蓝。我死死盯着镜筒里的黑影,看着他劈下第五刀时,刀柄上缠的红布条闪了下——那布条边缘磨得发毛,像被血泡过又晒干,和当年在泥沟里捡到的那截一模一样。

“当年杀林悦的那伙人,”我舔了舔发裂的嘴唇,尝到股铁锈味,“刀法一模一样。”

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停了手。砍刀还嵌在树干里,刀柄随着夜风轻轻晃,红布条像条垂死的蛇。他侧过脸,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亮他嘴角的笑——不是善意的弧度,是咧着嘴的狰狞,露出颗发黑的龋齿,像嚼过罂粟壳的毒牙。

观察镜的十字准星正对着他握刀的手,我看见他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被刀鞘磨出来的旧伤。当年林悦的教案本上,就画过这样一道疤,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刀疤在右手,砍树时会往回收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