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软乎乎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沉。我盯着镜筒里那只攥红绳的小手,指缝里的黑泥正顺着绳纹往铜钱眼里钻,把那点本该辟邪的红,染得又暗又脏,像被血和泥泡透的布条——像辛集兴那副拳套里,正往红土里陷的那截。
货车的引擎突然哑了。不是慢慢熄的火,是“哐当”一声顿住,像头累垮的牲口栽倒在地,车身剧烈震颤,篷布下的影子跟着猛地一晃,顶得帆布发出“吱呀”的呻吟,像骨头被压弯的脆响。后轮还在惯性里碾过碎石,“嘎吱——嘎——”地拖出长音,最后在垭口中央彻底停住,轮胎底下的红土被碾得发实,挤出圈深褐的印,像枚粗笨的图章,把这辆车钉在了原地。
副驾的门被猛地拽开,合页发出“哐当”的巨响,铁壳撞在岩壁上,震得石缝里的土渣簌簌往下掉。门弹回来时,带起股混着汗味的风,我举着望远镜的手跟着晃了晃——镜筒里,那个光头男人正往下跳,头皮被晨光晒得发亮,像颗擦过油的鹅卵石,后颈堆着层肥肉,随着动作颤巍巍的,把迷彩背心的领口撑得变了形。
他往地上啐痰的动作带着股狠劲。脖子往前伸,喉结滚了滚,一口浓痰“呸”地砸在红土上,黄澄澄的黏液里裹着些暗红的渣——是嚼烂的槟榔核,边缘还沾着点鲜红的槟榔汁,像掺了血。他的黄牙缝里塞着槟榔渣,咧开嘴骂了句什么,唾沫星子溅在鞋面上,把军靴沾的红土冲得发暗,露出底下磨亮的钢板。
我把望远镜的焦距再调近些,十字准星刚好套住他手里的枪。那把五连发猎枪被他斜挎在肩上,枪管发着种奇怪的蓝——不是新枪的亮,是被火药熏久了的暗蓝,像浸在墨水里的铁,枪管内侧能看见圈圈焦痕,是常年填装散弹磨出的印。最扎眼的是枪托,核桃木的纹路里嵌着黑泥,正中央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羊”字,刻痕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只手攥过,而字沟里卡着的白粉末,细得像筛过的雪,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和金澜夜会那晚,辛集兴金表凹槽里的粉末一模一样,连反光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他突然抬手挠了挠光头,猎枪在肩上晃了晃,枪管扫过岩壁的瞬间,我看见粉末簌簌往下掉,落在红土上,像撒了把碎盐。那粉末遇潮就发黏,在土上凝成个个细小的疙瘩,把红土染出点点惨白,看得我舌根发麻——上次在缉毒站的证物袋里,见过同样的疙瘩,法医说那是高纯度的“白货”,沾点潮气就会结团,毒性烈得能毒死一头牛。
“啪。”
一道冷硬的力突然按在我手背上。是杨杰的断指,截面的硬茧硌着我的皮肤,像块生了锈的铁片往肉里钻,疼得我指节一缩,望远镜差点脱手。他的掌心烫得吓人,汗珠子顺着指缝往我手背上滴,混着点暗红的血——是他刚才蹭在战术腰带上的血痂被蹭开了,落在我手背上,像颗没长圆的红珠子。
“别盯着那红绳看。”
他的声音压得只剩气音,战术耳机的电流声混在里面,“滋滋”地响,像有条蛇在我耳边吐信。他的呼吸乱得没了章法,气音里带着粗重的喘息,喉结在颈间突突跳,把“红绳”两个字咬得发沉,“那是他们做的记号——”
我顺着他按在我手背上的力往下看,望远镜的十字准星已经偏了,落在光头男人脚踝的骨头手链上。那串骨头被晒得发白,穿绳的孔眼里卡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随着他跺脚的动作微微颤。而他脚边的红土上,那口浓痰正慢慢往土里渗,把暗红的槟榔渣泡得发胀,像块腐烂的碎肉。
“记号?”我用气音反问,舌尖顶着牙齿,怕声音大了惊到垭口的人。
杨杰的断指突然往紧里攥,硬茧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给‘下家’认的,”他的声音贴着战术耳机的麦克风,带着股金属摩擦的涩,“红绳缠铜钱,是‘货’里有孩子的意思。”他顿了顿,呼吸猛地重了,“去年那七只箱子里,每个装孩子器官的容器外,都系着一模一样的红绳。”
去年。
那股福尔马林的冷味突然钻进鼻腔,混着眼前的红土腥气,呛得我胸腔发闷。我想起证物照片里的红绳,泡得发涨,铜钱锈成了绿,绳身缠着层黏腻的白,法医说那是器官渗出的脂肪——和此刻篷布缝里露出来的红绳,连铜钱的锈色都像一个模子刻的。
光头男人突然往驾驶室里喊了句什么,声音粗得像砂纸磨铁。主驾的门开了,钻出来个瘦高个,手里拎着把砍刀,刀面沾着黑泥,阳光下晃出冷光。他往篷布上踹了一脚,帆布被踹得往里陷,露出的那只小手猛地缩了回去,红绳跟着消失在布缝里,只留下个浅浅的鼓包,像颗被按进土里的红果。
杨杰的拇指还按在我的手背上,血珠顺着指缝往望远镜的镜身上爬,在冷硬的金属上拉出细红的痕。“别让傣鬼开镜瞄准红绳,”他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风冻住的线,“他们就等着有人盯着红绳——那是诱饵,绳头的铜钱里,藏着反光镜。”
我猛地调偏望远镜。镜筒扫过篷布缝时,果然看见那截红绳的末端闪了下,不是阳光直射的亮,是折射的冷光,细得像根针,正往橡胶林深处指——那是傣鬼潜伏的方向。
风从垭口吹过来,带着砍刀的铁锈味和光头男人身上的汗味,掀得杨杰的迷彩服领口往起飘。他那截断指的硬茧上,血珠和红土混在一块儿,把我的手背染出片暗褐,像被红土悄悄盖了个章,章里藏着两个字:危险。
战术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炸成了碎片。傣鬼的吼声像被猎枪的枪管死死顶着喉咙,猛地拔高,劈得像根被狂风扯断的铁丝:“篷布动了!有人在掀——”他的呼吸乱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气音里裹着齿缝的颤,“是个女的!穿……穿绿旗袍!”
最后三个字砸进耳朵时,我举望远镜的手突然抖了。十字准星里的篷布正被什么东西从底下往上掀,粗麻绳勒出的褶皱跟着起伏,帆布纤维被扯得“沙沙”响,像有只巨手在底下撕这块布。掀到最狠时,一道墨绿色的角钻了出来——不是布料的软塌,是挺括的硬,像毒蛇的信子猛地吐出,在灰扑扑的帆布上戳出抹扎眼的绿。
我把调焦轮拧到底,镜筒里的细节突然清晰得吓人。那旗袍是重磅真丝的,厚得能立住,墨绿色的缎面上泛着暗光,像浸过墨的湖水,被晨光一照,又透出点藏青的底,是陈年旧料才有的沉色。最显眼的是盘扣,银质的蝴蝶翅膀张着,翅尖磨得发亮,能照见模糊的人影——是刚才那个光头男人的侧脸,正凑在女人耳边说着什么,唾沫星子溅在旗袍领口,把缎面砸出个小湿斑,像滴进墨里的水。
蝴蝶扣的翅根处卡着点黑屑。不是红土的灰,是皮革的碎末,黑得发亮,边缘泛着圈褐黄,像被常年摩挲氧化出的痕——我猛地想起辛集兴那副拳套,指关节裂缝里嵌着的皮革碎末,就是这样的质感,连褐黄的氧化圈都分毫不差,像从同一块皮上刮下来的。
女人的手突然从篷布缝里伸出来,扶着帆布边缘往外撑。那只手的指甲涂着暗红的油彩,厚得像层凝固的血,指尖的弧度太尖,像精心打磨过的小刀子,抓着帆布的动作带着股狠劲,把缎面的袖口拽得发紧,露出腕骨处的勒痕——不是手表带的浅印,是粗麻绳勒出的深沟,皮肉往里陷,像串没系紧的红珠子。
“她在看这边!”傣鬼的吼声突然变调,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那女的……她在往橡胶林看!”
我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镜筒里,女人的侧脸转了过来,鬓角别着朵干枯的红绒花,花瓣掉了一半,剩下的半朵沾着黑泥,像块凝固的血痂。她的嘴角往上挑了挑,像是在笑,可眼神冷得像垭口的风,目光越过光头男人的肩,直直往橡胶林深处扫——那是邓班他们迂回的方向,也是傣鬼潜伏的位置。
银蝴蝶扣突然“叮”地撞在篷布的铁环上,声音脆得像碎玻璃落地。卡着的皮革碎末被震得簌簌掉,落在红土上,和拳套旁的红土混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的。女人的手往回收时,旗袍的开衩处露出截小腿,皮肤白得像溶洞里的钟乳石,却沾着道暗红的痕,不是血的鲜,是干涸的褐,像蹭过什么带血的东西,把缎面染出条歪歪扭扭的线,像蛇爬过的印。
光头男人突然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太小,看不清是什么,只看见她的指尖捏着时,指节泛白,把银蝴蝶扣攥得更紧,翅尖的磨损处又刮下点黑屑,这次我看清了——碎末里混着根细红布条,半寸长,边缘卷着焦脆的圈,和拳套里那截红布条的霉斑形状,像一个模子刻的。
“她手里有东西!”傣鬼的声音突然发飘,气音里带着哭腔,“是……是把刀!刀鞘上缠着红布!”
我的掌心突然被冷汗泡透,望远镜差点从手里滑下去。镜筒里,女人的袖口确实鼓着个硬物的轮廓,红布的边角从袖口露出来,蔫得像晒焦的辣椒,和辛集兴拳套里那截红布条一样,都褪成了暗褐,只是这截更短,像被硬生生扯断的。
风从垭口灌进来,掀得旗袍的下摆往起飘,露出的小腿上,那道暗红的痕被吹得微微颤。我突然想起金澜夜会那晚,辛集兴后颈的抓痕,三道并排的血槽,边缘也凝着这样的暗褐,而当时那个穿绿旗袍的女人,指甲上的暗红油彩,厚得和眼前这双手一模一样。
银蝴蝶扣又闪了下,这次我看清了,翅尖的磨痕里,还卡着点暗红的渍——不是土,是血,干硬得像层壳,和拳套皮革上的血痂一样,指甲刮过都能听见“簌簌”的响。
这哪里是巧合。
这女人的旗袍、银扣、指甲缝里的皮革碎末,分明和那副陷在红土里的拳套,被同一只手摸过,被同一种血浸过,被同一片红土埋过。
篷布突然被彻底掀开了。女人的绿旗袍在晨光里晃出大片阴影,像朵突然绽放的毒花,而她手里的刀,红布缠着的鞘,正对着橡胶林的方向,像在瞄准什么。
邓班的拳头举到半空时,带着股劈裂空气的劲。不是缓缓抬起的沉,是猛地往上顶的锐,迷彩服的袖口被带得往后翻,露出小臂上盘虬的青筋,像条被激怒的蛇。他的指节泛着白,虎口处的旧伤疤绷得发亮——那是在藏区跟狼群对峙时被咬伤的,此刻疤痕的纹路里渗着细汗,把“准备突击”的信号捏得死死的。
所有声响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香客刚要劈断第二根灌木的军刺顿在半空,三棱刃上的露珠悬着没掉;阿江缠胶带的手指停在破门器接口处,血珠凝在指尖,像颗没坠的红珠子;连风都收了声,卷着的红土沫子突然悬在半空,过了半秒才簌簌落,打在战术头盔的护耳上,“沙沙”的响,轻得像有人在耳边磨牙。
“咔。”
李凯的机枪保险开了。不是脆响,是带着金属咬合的钝,像块烧红的铁被冷水淬了下。他的拇指关节抵在保险栓上,老茧磨过金属的棱,发出“吱呀”的轻响,弹匣里的子弹仿佛被这动静惊得颤了颤,在机匣里撞出细不可闻的“嗒”声。空气里顿时漫开股味——不是单纯的火药腥,是混合了枪油的滑、金属的冷、还有李凯掌心汗的咸,甜腥甜腥的,像刚撬开的子弹壳,呛得人舌尖发麻。他的下颌线绷得能刻进木头里,瞄准镜的镜片对着垭口,把光头男人撒尿的影子框得方方正正,镜面上的反光里,能看见自己护目镜后的眼白,红得像渗了血。
货车驾驶室的门被“哐当”踹开时,铁皮的震颤顺着红土传过来,震得我战术靴的胶底发麻。光头男人跨下来的动作带着股痞气,军靴的钢板撞在岩块上,发出“咚”的闷响,他解开裤链的动作毫不避讳,黄浊的尿液“哗哗”地往红土上浇,像条扭曲的蛇在泥里钻。
尿液漫开的速度快得惊人。红土被泡得发胀,原本拳套留下的压痕——那个被邓班军靴碾出的浅褐印,此刻被尿水浸得发深,边缘泛着圈白,像块被水泡烂的痂。尿液往裂缝里渗,把拳套指缝里的山麂鬃毛冲得微微颤,灰白的鬃毛沾了尿,贴在红土上,像条没了气的蛇。
他抖了抖裤链,军靴往碎石堆上碾的瞬间,我看见他脚踝的骨头手链。那串骨头白得发青,不是牲畜的骨,是细瘦的指骨,每颗骨头上的孔眼都被磨得发亮,边缘泛着层油光,像被无数只手攥在掌心搓了千百遍。孔眼里卡着点暗红的渣,细得像血痂,随着他跺脚的动作簌簌掉,落在红土上,和尿液浸出的白圈混在一块儿,恶心得让人舌根发紧。
“这畜生。”战术耳机里传来香客的气音,带着咬牙的狠,“那是孩子的指骨。”
我的胃突然往上翻。想起去年证物袋里的指骨,也是这样的细,孔眼边缘沾着肉丝,法医说那是被生生掰断的,关节处还留着牙印。光头男人的骨头手链在晨光里晃,每颗指骨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撞,发出“嗒嗒”的脆响,像串挂在脚踝上的风铃,只是铃舌是碎骨,声响里裹着血的腥。
他系好裤链,往驾驶室回的路上,故意往篷布上踹了一脚。帆布被踹得往里陷,露出的那只小手猛地缩了回去,红绳在布缝里闪了下,像颗被按进泥里的红果。而他脚踝的指骨手链,刚好在这时晃到最高处,阳光往骨头上落,照出里面细密的纹路,像片干枯的树叶脉络,只是这脉络里,藏着无数个没来得及长大的影子。
风突然又起了,卷着尿液的臊味往橡胶林里钻。李凯的机枪保险还开着,火药的甜腥混着这股臊,在空气里漫得稠稠的,像碗馊了的糖稀。邓班的拳头还举在半空,指节的白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在倒计时——下一秒,就要砸向这片浸了尿、裹了血、缠着碎骨的红土。
邓班的声音像从红土深处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铁砂的沉:“三——”
狼牙吊坠在他领口晃了晃,母狼的獠牙尖扫过迷彩服拉链,“叮”地撞出细响。那獠牙泛着哑光的白,根部的血渍凝得发黑,像块陈年的血痂,晨光往齿缝里钻,照出细小的凹槽——那是护崽的母狼咬进熊皮肉时,被骨头硌出的痕。
“二——”
他的喉结滚了滚,吊坠突然停在半空,獠牙尖正对着垭口的货车。风卷着红土沫子打在牙尖上,“沙沙”地响,像有只无形的手在磨这颗牙,要把它磨得更利些。
“一!”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香客像道银灰色的闪电窜了出去。不是跑,是贴着红土飞,迷彩服下摆扫过湿泥,带起道褐黄的弧,像豹子扑食时拖出的残影。他手里的三棱军刺划破空气,“咻”地扯出银亮的线,那线比晨光更锐,比垭口的风更狠,在光头男人抬枪的瞬间,斜斜劈了下去。
“嗷——!”
惨叫声像被刀劈开的木头,粗粝地炸在红土上。光头男人持枪的手腕被军刺划开道血槽,五连发猎枪脱手的瞬间,枪管在红土上撞出“哐当”的闷响,像口破锅砸在地上。枪托碾过块棱形的红土疙瘩,弹巢“咔啦”松了,颗金黄的子弹滚了出来,在晨光里转着圈儿——不是顺顺当当的滚,是带着棱地蹦,每蹦一下,就在红土上砸个浅坑,把我们仨的影子钉得死死的。
我的影子被枪托压着,边缘被红土磨得发毛;杨杰的影子罩在子弹上,断指的轮廓把金黄的弹身遮去大半;最瘆人的是辛集兴那副拳套的影子,正顺着红土的褶皱往货车底下爬,指缝的阴影像条细蛇,钻过轮胎碾出的深沟,往更黑的地方缩。
“撕拉——”
篷布突然被从里面撕开道口子。不是慢慢裂的,是被十几只手同时往外扯,粗麻绳“嘣”地断了,帆布纤维被拽得发白,像群受惊的蚂蚱往外蹦。最先伸出来的是只小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节处磨出了血痂,却把半截红绳攥得死紧——那绳子是粗棉线编的,磨得发灰,绳头拴着颗铜钱,边缘锈成了深绿,中间的方孔里卡着点红土,和十三岁那年辛集兴娘塞给我的红绸子碎料上的铜钱,连锈迹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紧接着是更多的手。有枯瘦的、青筋暴起的,该是女人的;有肉乎乎的、还带着奶香的,定是幼儿的;还有只手缺了截小指,断口处结着黑痂,攥着帆布边缘的力道,把指节憋得发白。它们在晨光里晃,像片从土里钻出来的芽,只是这芽上沾着血和泥,抖得厉害,把篷布的裂口扯得更大,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团——不是箱子,是挤成堆的人,肩膀挨着肩膀,膝盖顶着后背,像群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
红绳在那只小手里颤,被风掀得往起飘,铜钱的方孔正对着我举望远镜的方向,像只盯着我的眼。晨光往孔里钻,照出里面卡着的红土,和辛集兴拳套裂缝里的红土一个色,连铁砂的粗细都没差。
我突然明白杨杰为什么不让我看这红绳了。
去年证物室的照片突然在眼前亮起来:七只玻璃罐,每只罐口都系着截红绳,绳头的铜钱锈得发绿,方孔里卡着的红土,和眼前这颗铜钱里的,像从同一个泥坑里抠出来的。法医说,罐子里泡的是孩子的心脏、肾脏、眼球——都是“货”,而红绳是“标签”,铜钱的锈色越深,说明“货”越新鲜。
那只小手突然松了下,红绳从指缝滑出半寸,铜钱在帆布上磕出“叮”的轻响。我看见绳身的棉线里嵌着点白——不是布的絮,是细碎的骨渣,细得像米粉,被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苦,喉结猛地滚了滚,把涌到嘴边的腥气又咽了回去。
香客已经制住了光头男人,军刺抵在他喉咙上,血顺着三棱刃往下滴,“嗒嗒”砸在红土上,和子弹滚过的浅坑汇成小股血溪。杨杰的枪口还对着驾驶室,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指节泛白,他的影子在红土上抖,像被风扯的布,而那截红绳的影子,正顺着血溪往他脚边爬,像条要缠上他的蛇。
篷布的裂口还在扩大,更多的红绳从里面露出来,有的拴着铜钱,有的缠着小石子,都是同一个打法——是辛集兴娘教我们的“平安结”,说能把福气锁在里面。可此刻这些结都松了,绳身浸着黑泥和血,把“平安”两个字泡得发朽,像被红土吞了半口的骨头。
风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过来,掀得红绳往起飘。我盯着那只攥绳的小手,突然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疤——不是磕碰的圆,是道月牙形的浅印,和辛集兴小时候被石榴树刺扎的疤,一模一样。
原来杨杰怕的不是红绳本身。
是怕我认出这绳上的结,这铜钱的锈,这手上的疤——怕我认出,这些被当作“货”的孩子里,藏着我们当年没护住的影子。
货车底板的缝隙里,最先渗出来的不是水。是滴暗红的液珠,悬在铁板的锈洞下,颤巍巍地坠,像颗没长圆的血珠子。“嗒”地砸在红土上,没立刻洇开,反倒凝在那儿,边缘慢慢往外出油,把周围的湿泥染成更深的褐——是血,稠得像熬了半宿的糖浆,搅都搅不开的那种,里面还裹着点暗红的渣,细得像肉末,该是从什么伤口上刮下来的。
这血往红土的沟壑里爬时,带着股钻劲。不是顺顺当当的淌,是一下下往泥缝里拱,把土块泡得发胀,裂缝被撑得更宽,像条贪食的蛇,贴着地面往四周漫。先碰到的是邓班的作战靴,靴底的防滑纹里卡着红土,血钻进去的瞬间,就凝在纹路深处,把褐红的土染成发黑的暗,像层刚结的痂;接着漫到李凯的机枪脚架,金属的冷铁遇着热乎的血,“滋”地起了层白雾,血在脚架的螺丝缝里积成小洼,晃一晃,能看见里面漂着的细小红土渣;最末缠上香客的军刺,三棱刃的血槽里本就积着光头男人的血,这下混在一块儿,把银亮的刃面染成了暗紫,像条浸了血的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那副陷在红土里的拳套,就搁在血漫过来的路上。皮革被夜露泡得发涨,指缝里嵌着的山麂鬃毛突然抖了下——不是风刮的颤,是带着共振的抖,灰白的鬃毛根根竖起,像被什么东西从里头拨了下,梢头沾着的血痂被震得簌簌掉,落在红土上,和漫过来的血融成一团。
最瘆人的是那截红布条。本就蔫蔫地搭在拳套的指节上,霉斑爬得快遮住原来的红了,此刻被鬃毛这么一拽,竟往血里探了探。布边先沾着血,发朽的纤维立刻吸饱了稠液,把暗褐的霉斑泡得发胀,像层薄痂从布上褪下来;跟着是布面,原本该鲜亮的红被血一浸,竟泛出点发紫的活气,像块埋在土里的旧绸子,突然被血喂得醒了过来。
血顺着布纹往布条深处渗,把“辛”字残存的半道竖勾泡得发胀。那道勾本被霉斑啃得只剩细细一缕,此刻吸了血,竟显露出点红里透紫的色,像道没愈合的伤口突然渗了血。山麂鬃毛还在轻轻抖,一下一下,把红布条往血里送得更深,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攥着布条的另一头,在红土底下使劲拽,要把这截浸了十三岁皂角香的布,彻底泡进这池稠血里。
空气里的腥气突然变稠。红土的铁锈味、血的甜腥、拳套皮革的霉味,混在一块儿,像口没盖严的血坛子被撬开,闷得人胸腔发紧。我盯着那截红布条,看见血正顺着布上的针脚往深处钻,把石榴树下缝纫机扎出的细孔填得满满当当——那些孔里,原本该藏着辛集兴娘的指尖温度,此刻却被血泡得发沉,连风里都缠上了点苦,是血的涩,混着没说出口的疼。
血漫过拳套的瞬间,山麂鬃毛突然停了抖。红布条的末端刚好浸在血洼里,像条饮血的蛇,把发朽的红泡得发亮,倒比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擂台上那截飘着的红,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狰狞。
远处的橡胶林里,先是一阵诡异的静。风卷着腐叶的簌簌声突然停了,连虫鸣都咽了嗓,只有晨雾在枝桠间慢慢淌,像团化不开的墨。就在这静得发慌的当口,一声闷响“咚”地炸开来——不是枪声的脆亮,不是树枝断裂的轻响,是带着股坠劲的沉,像棵长了三十年的老槐树被雷劈中,拦腰断在泥里,树身砸断丛丛灌木的闷劲,裹着断枝裂叶的“咔嚓”声,顺着红土往这边爬,震得脚下的碎石都微微颤。
那震动传到脚底板时,带着股麻意。不是尖锐的疼,是钝钝的、往骨头缝里钻的沉,像有人在橡胶林深处擂了记重鼓,鼓面的震颤顺着地表的脉络漫过来,把红土的裂缝都震得张了张,里面藏着的湿气“嘶嘶”往外冒,混着腐叶的霉味,呛得人鼻腔发紧。我抬头往橡胶林看,最密的那片灌丛突然往下塌了块,枝叶“哗啦”往起扬,像有什么重物砸进去,把晨雾都搅得乱了形,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影,不是树的轮廓,是团蜷着的软。
战术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变调。“滋啦——滋啦——”像被什么东西咬着线,傣鬼的声音就从这团嘈杂里钻出来,劈了半道,又猛地拔高,带着哭腔的气音里裹着血沫:“右侧山脊!有东西滚下来了!”他的呼吸乱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每口喘息都带着“嗬嗬”的响,“是......是银灰色的西装!”
我举望远镜的手突然抖了。镜筒里,山脊的裸岩上,那团银灰色正顺着坡往下滑,不是匀速的滚,是磕磕绊绊地撞,西装的肩头先撞在块尖石上,布料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黑衬衫的边角,湿淋淋地贴在布面上,像浸了血的纸;跟着是裤腿被灌木勾住,撕开的裂口往起卷,露出的小腿上沾着红土,像块刚从泥里捞出来的肉。
“他在动!”傣鬼的吼声突然炸成碎片,“那西装......在往溶洞爬!”
镜筒里,银灰色的影子果然在蠕动。不是手脚并用的爬,是像条受伤的蛇,贴着坡地往低处挪,西装后背的褶皱里卡着断枝,枝桠的尖儿戳穿布料,把灰黑的腐叶带得一路掉,落在红土上,像串洒下的墨点。最扎眼的是他攥着的手,指节发白,死死抠着岩缝里的红土,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把银灰色的袖口染出片暗褐,像块浸了血的脏布。
风从山脊往下灌,卷着西装上的羊毛味过来。不是夜会里那股挺括的香,是混着红土腥、腐叶霉、还有点说不清的甜——是血的甜,顺着风往鼻腔里钻,把刚才那声闷响的沉、傣鬼的哭腔、望远镜里的银灰色,全缠在一块儿,像根浸了血的绳,勒得人喉咙发紧。
我突然想起金澜夜会的激光灯。那晚辛集兴的银灰色西装被照得发亮,羊毛的细绒在光里泛着金,而此刻这西装,被红土浸得发暗,被灌木刮得破烂,只有领口那截白衬衫还露着点,却被血染成了暗褐,像块泡在脏水里的旧布。
“他手里攥着东西!”傣鬼的声音突然发飘,“是个黑布袋......跟刚才看见的一样!”
镜筒里,银灰色的手腕处果然鼓着团。黑布袋被攥得变了形,袋口的绳结松开半寸,露出的那截惨白又探了出来——还是那截骨头,边缘的暗红在晨光里泛着湿,像刚从什么伤口里拽出来的,随着他蠕动的动作,在布袋里轻轻撞,发出“嗒嗒”的轻响,像颗没了壳的牙在敲石头。
远处的闷响余震还在红土上荡,把望远镜的镜身震得微微颤。我盯着那团往溶洞挪的银灰色,突然觉得那声闷响不是树断了——是有人从山脊上摔了下来,摔断了骨头,摔破了内脏,可那银灰色的西装还在动,像团被血和泥泡透的影子,非要往最黑的地方钻。
战术耳机里,傣鬼的呼吸越来越弱,气音里带着哭腔:“他快进溶洞了......那洞口......全是蝙蝠粪......”
风卷着溶洞的陈霉味过来,混着西装上的羊毛腥、布袋里的骨味,在空气里漫得稠稠的。我看见银灰色的影子终于滑进了溶洞的暗影,西装的衣角在洞口晃了晃,像只断了翅的鸟,最后被浓得化不开的黑彻底吞了进去,只剩那截惨白的骨头尖,还在洞口的晨光里闪了下,像颗没熄灭的火星。
杨杰转向橡胶林的动作快得像被弹片蛰了。不是缓缓转动的沉,是猛地拧腰的锐,战术背心里的弹匣撞在肋骨上,发出“咔”的闷响,像块生铁砸在石头上。枪口随着转身的惯性往上扬了半寸,又被他硬生生压下来,准星死死锁着山脊下那片晃动的灌丛,枪管上的迷彩漆被冷汗泡得发亮,顺着指痕晕出的湿痕,像被谁用舌头舔过的印。
他那截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时,带着股豁出去的狠。不是轻轻搭着,是用截面的硬茧往金属上碾——那硬茧黄黑相间,最边缘泛着层亮,是常年握枪磨出的死皮,把本该狰狞的断口遮得严实,可皮缝里嵌着的血珠正往外渗,顺着护圈的弧度往枪柄爬,在深褐的包浆上拉出细红的痕,像条没力气的小蛇。指节绷得发白,连带着手腕的青筋都暴起来,从腕骨往肘窝爬,像根被拉到极致的细铁丝,再用力就要断了。
“咔啦。”
枪栓轻响的瞬间,战术背心的领口被风掀开半寸。那角红布就从里面露出来——不是拳套上那截发朽的暗褐,是亮得扎眼的红,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绸子,边缘还带着潮,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像颗刚剥壳的石榴籽,红得能滴出水来。我盯着那红布的针脚,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的缝纫机,辛集兴娘手里的红绸子也是这样的针脚,密得像虫爬,银线在红布上绷出细弧,把阳光都缠成了金。
红布的边缘沾着点白纤维。不是棉花的软,是纱布的经纬,细得像蛛线,却韧得扯不断,被风一吹微微颤,刚好和拳套里带出来的纱布屑对上——都是被硬生生扯断的茬口,发毛的白边裹着点暗红,不是土色,是干硬的血痂,指甲刮过都能听见“簌簌”的响,像在剥落一层陈年的疤。这纤维缠在红布的针脚里,把亮红的绸面勾出几缕抽丝,像被虫蛀过的石榴皮,看着心里发紧。
他的下颌线绷得能切进红土。胡茬上沾着的白沫是咬碎的牙垢,混着嘴角的血丝,被急促的呼吸吹得簌簌落,掉进战术背心的褶皱里,和那角红布贴在一块儿。风从橡胶林里钻出来,掀得红布往起飘,露出里面更深的红——不是绸子本身的色,是浸进去的血,在布纹里洇出模糊的圈,像块泡在脏水里的红墨,把鲜亮的色蚀成了发沉的暗。
“是他的。”他突然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红土埋过,“那红布……是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想起辛集兴格斗俱乐部擂台边的红绸带,当年辛集兴举着拳套转圈时,红布从腕口飘出来的样子,亮得像团火,边角的针脚和这截红布一模一样,都是辛集兴娘亲手缝的“平安结”。只是那时的红布浸着皂角香,混着俱乐部新刷的红漆味,此刻这截却裹着血味,绸面的亮里藏着股铁锈腥,像谁把它埋在血里泡了半宿,又挖出来晾了半干。
枪栓又轻响了声,是他的断指在抖。红布被抖得往战术背心里面缩,却被根白纤维勾在领口的纽扣上,露在外头的半截突然展开,像只受伤的蝴蝶扇了扇翅——布面上绣着的半朵石榴花突然露了出来,针脚被血泡得发涨,却还能看清花瓣的弧度,和辛集兴家石榴树开的花一个模样。那年俱乐部开业,辛集兴娘就是摘了院里的石榴花,把花瓣捣成汁,调了颜料绣在红布上的。
风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过来,把红布的皂角香混着血腥往鼻腔里灌。杨杰的枪口还锁着灌丛,指节的白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可那截红布在风里飘得厉害,像在拽着他往回拉——拉回俱乐部开业那天,红漆未干的擂台上,我们仨蹲在阴影里,看辛集兴把这红布缝进拳套;又像在催着他往前冲,冲进橡胶林深处,冲进那片藏着银灰色西装的暗。我突然看见红布的边角绣着个“兴”字,笔画被血泡得发肿,最后一笔的捺划却断得突兀,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露出底下发白的布芯,像根没了血的筋。
他的呼吸乱得像破风箱,每口都带着“嗬嗬”的响,喉结在颈间突突跳,把“开火”两个字咽了又咽。枪管上的准星随着呼吸微微颤,照出红布上那半朵石榴花的影子,正落在橡胶林深处最暗的地方——那里,银灰色的西装刚滑进溶洞,黑布袋里的骨头还在轻轻撞,发出“嗒嗒”的响,像在敲俱乐部擂台上那块没干的红漆,敲得人心口发钝。
红布突然被风掀得更高,露出里面沾着的块暗红——不是血,是红土,和拳套裂缝里的红土一个色,连铁砂的粗细都分毫不差。这哪是块红布。是条没写完的信,红绸子是纸,血是墨,白纤维是没寄出去的地址,把三个名字缠在一块儿:在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晨光里发暖,在金澜夜会的激光里发暗,此刻正被枪管的冷光照着,在边境的红土上,抖得像片要掉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