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布条骨声(1 / 2)

风裹着硝烟的焦糊味撞过来时,红土坡的每一粒砂都在发颤。香客的军靴碾进湿泥里半寸,护膝的钢板顶得骨头生疼——他正弓着腰,三棱军刺的尖儿挑在光头男人脚踝那串骨头手链的绳结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迷彩服袖口被风掀起,露出小臂上暴起的青筋,像条被勒紧的蛇。

“嗤啦——”

军刺划破肌腱的脆响里裹着黏腻的闷。不是一刀切到底的利落,是三棱刃的棱线先犁开皮肉,再猛地绞断筋络的撕裂声,带着点软骨被挑断的“咯吱”轻响。光头男人突然剧烈抽搐,后颈的肥肉抖成一团,脚踝上的骨头手链应声崩散——那哪是什么牲畜骨,分明是被生生掰断的孩童指节,每截指骨都泛着被啃噬过的白,骨孔里卡着的肉丝细如棉线,混着暗红的血珠往红土上坠。

指骨砸在红土上的“嗒嗒”声密集得像冰雹。最前头那截小指骨滚得最远,骨尖还沾着半片指甲,粉白的月牙痕里凝着黑泥,撞在块棱角锋利的红土疙瘩上,“咔”地裂出细纹,渗出来的不是骨髓,是点发暗的血,被风一吹,在土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小褐花。

香客的军刺还悬在半空。三棱刃的血槽里,光头男人的血正顺着棱线往下淌,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像被什么东西咬着似的,一坠一坠地滚,在刃尖凝成颗暗红的珠,坠在红土上时“噗”地炸开,溅起的血星子粘在指骨的裂缝里,把那点白染成了狰狞的粉。

“嗬……嗬……”

光头男人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响,他想蜷腿,却被香客的军靴死死碾住膝盖窝,裤管被血泡得发沉,露出的小腿上,几道被红土磨出的血痕正往外渗新血,混着指骨手链散落的碎骨渣,在红土上拖出条歪扭的痕,像条垂死的蛇。

风突然变向,卷着指骨上的肉丝往香客鼻尖钻。那气味腥得发甜,是新鲜血肉混着腐土的味,他眼角的肌肉猛地跳了跳,军刺又往下压了压——刃面映出光头男人翻白的眼,还有他脚踝处那圈被手链勒出的深沟,沟里的皮肉外翻,沾着的红土正被血泡得发胀,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

最末那截指骨突然在红土上弹了弹。不是风刮的,是光头男人抽搐的余劲,骨头上的咬痕在晨光里看得分明——不是野兽啃的,是人类牙齿的印,小而浅,像孩童受惊时死死咬住的痕迹。血珠顺着咬痕的凹槽往骨孔里钻,红土趁机往上爬,细砂钻进骨缝,把那点腥气吞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印,像块没长好的痂。

香客猛地抽回军刺。三棱刃带起的血珠“唰”地泼在红土上,银亮的刃面瞬间蒙上层暗紫,却仍能照见他自己紧绷的下颌线,胡茬上沾着的红土沫被急促的呼吸吹得簌簌落,落在那截沾着咬痕的指骨旁,把生与死的界限,糊得愈发模糊。

风卷着红土往李凯后颈钻时,88式机枪的枪管正烫得能燎掉眉毛。他半跪的姿势像块钉进红土的铁,左腿在前屈膝,护膝的钢板碾过枚变形的弹壳,“咔啦——”一声锐响劈开晨雾,金属的冷意顺着护具往骨头缝里钻,激得他后槽牙紧咬,下颌线绷成道刀刻似的棱。

右手虎口的燎痕还在发疼。那是刚才连射时火药燎出的泡,此刻沾着汗水,被发烫的枪身一烘,“滋滋”冒起细烟,焦糊味混着枪油的腥气往鼻腔里钻。他没工夫揉,左手早攥着弹匣往机匣送——弹匣的金属壳被体温焐得发暖,边缘的棱角却刮得掌心老茧生疼,“咔嗒”一声卡进槽位,脆得像咬碎冰碴,机匣里的弹簧被压得发颤,连带着枪管都微微抖了抖,烫得他指尖发麻。

换弹匣的动作慢了半拍。不是手笨,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篷布下的动静——吉克阿依正蹲在那儿,彝族匕首的鹰纹鞘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刃口劈向麻绳时划出道银弧,“嗤啦”切断的麻绳带着毛刺往红土上掉,“簌簌”声里裹着更细的响:是铜钱撞在泥里的“叮”,轻得像春蚕啃叶,却比机枪的轰鸣更攥心。

李凯的目光越过准星往那儿扫。吉克阿依的发梢沾着红土,正用刀尖挑开缠在孩子手腕上的红绳,绳结松开的瞬间,几枚铜钱滚出来,锈成深绿的边缘蹭过孩子的掌心,把黑泥蹭成了灰,露出底下攥得发白的指节——那孩子的小手还在抖,红绳在泥里拖出浅痕,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血蛇。

“别分心。”战术耳机里传来邓班的沉声,电流声裹着红土的腥,“垭口西侧还有动静。”

李凯猛地回神,左手托住枪管的动作重了些,烫得皮肉发紧。他调整呼吸时,喉结滚了滚,唾沫混着焦糊味往下咽,目光重新锁回瞄准镜:十字准星里,红土坡的风正掀起篷布一角,露出更多攥着红绳的小手,铜钱在泥里滚出的“叮”声越来越密,像谁在暗处数着数,每一声都敲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护膝下的弹壳还在发烫。李凯微微偏腿,让钢板碾得更实些,“咔啦”的摩擦声里,他突然发现弹壳的裂缝里卡着根细红布条,半寸长,边缘焦黑,像被火药燎过——和去年在毒窝搜出的红绳碎片,一个模样。

风又起了,卷着铜钱的“叮”声往机枪口钻。李凯的手指扣在扳机护圈上,虎口的燎痕被汗水泡得发胀,他盯着瞄准镜里越来越近的红土烟尘,突然觉得那发烫的枪管里,正憋着股比硝烟更烈的火,要把这些藏在红土下的脏东西,全烧个干净。

邓班往战术背心里塞手雷的动作卡了半秒。右手攥着卵形手雷的冷铁壳,指腹蹭过表面的防滑纹,带起点细微的“沙沙”声——那纹路里卡着昨夜的红土,被掌心的汗泡得发黏,像层没干透的痂。拉环的铁圈从指缝里溜出来,在晨光里荡出细弧,阳光顺着铁圈的弧度往里钻,照见圈内侧磨出的亮痕,是被无数次手指勾拽留下的印记。

他的目光落在铁圈晃出的影子上。那影子斜斜切过脚边的拳套,正罩着那截红布条——被血泡得发胀的布面鼓出不规则的弧度,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霉斑褪成了暗褐,却在边缘留着圈焦脆的痕,像被火燎过。最扎眼的是“辛”字残存的笔画,最后那一捺断得突兀,断裂处的布纤维支棱着,沾着些暗红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湿,像道刚被撕开的伤口,红肉外翻着,连风都带着疼。

“呼——”

邓班往肺里灌了口红土味的风,喉结滚了滚,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左手突然发力,将手雷往战术背心的夹层里按,尼龙织带“咔”地勒紧,拉环的铁圈撞在背心里的备用弹匣上,发出“叮”的轻响,脆得像冰碴落地。他抬眼时,眉骨的阴影刚好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有耳后那道旧疤在晨光里泛着浅红——那是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的,此刻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脚边的猎枪还在淌油。枪管上的蓝漆早被火药熏成了暗紫,扳机护圈里卡着半片指甲,粉白的月牙上凝着黑泥,像是从谁的指头上硬生生刮下来的。邓班的作战靴往旁边一碾,不是轻飘飘的踢,是带着股狠劲往下压,靴底的防滑纹咬住枪管,往红土上拖出“吱呀——”的长音,那声音里裹着金属刮擦的锐,还有枪管碾过碎石的“咔啦”响,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红土里被硬生生撕开。

“杨杰。”

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红土的沉,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碾过砂粒。目光扫过不远处正用断指擦枪的杨杰,战术背心的领口露出半角红布,被风掀得往起飘,“带两个人清驾驶室。”顿了顿,靴尖往猎枪的弹仓处又碾了碾,“注意仪表盘底下,他们爱藏刀片。”

杨杰应声的瞬间,邓班的目光已经落在我手里的望远镜上。镜筒还对着溶洞的方向,十字准星的余光里,能看见洞口的暗影在蠕动,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岩壁往下爬。他的睫毛颤了颤,晨光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把那些纹路里的红土沫子照得清清楚楚,像没擦净的血痂。

“你跟我来。”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他转身时,战术背心里的手雷拉环又晃了晃,这次我看清了——铁圈的影子落在拳套的红布条上,刚好把“辛”字断裂的笔画补成了完整的形状,像谁用铁圈在红土上,给那道没愈合的伤口,画了个圈。

风卷着红土往溶洞的方向吹,掀得他的迷彩服下摆往起飘,露出腰侧的战术刀鞘,鞘里的刀刃正微微颤动,像是在呼应红布条上那点未干的血。

我攥着望远镜的指节泛着白,掌心的汗顺着镜身的防滑纹往下淌,在金属壳上洇出弯弯曲曲的痕,像蚯蚓爬过的印。十字准星被汗雾糊得发虚,我用袖口蹭了蹭镜片,冰凉的玻璃贴得皮肤发麻——镜筒里,溶洞的暗影正像团活物在动,不是风卷的雾,是有轮廓的蠕,岩壁上的钟乳石垂下来,把那团暗切成几段,像被肢解的蛇身。

银灰色的衣角就在那暗影里闪。不是完整的晃,是半露半藏的掠:西装的肩部沾着块红土,像谁往新布料上泼了勺泥浆;袖口被岩缝勾住,撕开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黑衬衫的边角,湿淋淋地贴在布面上,像浸了血的纸。每次闪过都快得像错觉,却在十字准星里留下残影,像条没蜕干净的蛇皮,黏在岩壁上,泛着种令人发毛的光。

“咚。”

邓班的作战靴碾过拳套边缘时,红土被压得往四周翻。不是轻踩,是带着体重的沉,靴底嵌着的小石子蹭过皮革,发出“吱呀”的摩擦声,像用钝刀割肉。我突然听见细响——先是皮革纤维被撑开的“嘶”,跟着是道更脆的裂,拳套的指节处绽开道新缝,藏在里面的红布条被这股劲碾得往回缩,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虫。

霉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不是成片的落,是一粒一粒往下飘,灰黑的,带着点潮腐的味,落在红土上,和刚才从山脊滚下来的腐叶混在一块儿。那些腐叶还带着露水,边缘卷着焦黑,像是被什么烧过,此刻和霉斑碎屑缠在一处,分不清哪是布上的痂,哪是叶上的灰,只在红土上积出一小撮,像谁吐的口浓痰。

“这地方邪性。”

邓班的声音贴着战术头盔传来,带着红土的沉,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碾过砂粒。他往溶洞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喉结滚了滚,领口的狼牙吊坠跟着晃,母狼的獠牙尖“叮”地撞在拉链上,那声脆响里裹着点闷——是獠牙根部的血渍太厚,把撞击声闷住了半截。

“红土吸了太多血。”他弯腰捡起块红土疙瘩,在手里搓得沙沙响,粉末从指缝漏下来,落在拳套的裂缝里,和红布条缠在一处,“你闻见没?风里都带着腥,是土在喘气呢。”

我往鼻腔里吸了口气,果然尝到股甜腥——不是单纯的血味,是混着红土的铁锈、腐叶的霉、还有点说不清的甜,像块浸了血的糖,黏在喉咙里。望远镜的十字准星里,银灰色的衣角又闪了下,这次更清楚,西装下摆被岩尖勾住,撕开的口子露出里面的黑衬衫,湿得能拧出水,贴在布面上的纹路,像张被水泡烂的脸。

邓班把搓碎的红土往地上一撒,狼牙吊坠在晨光里晃出冷光。“但邪性压不过枪子。”他的拇指蹭过獠牙的齿痕,那是母狼护崽时咬进熊皮肉的印,“当年这狼能咬死熊,现在咱们手里的家伙,能收拾比熊更狠的东西。”

风突然往溶洞里灌,掀得拳套的皮革“哗啦”响。那截红布条被吹得往外探了探,霉斑的碎屑跟着飘,有几粒粘在邓班的靴底,被他迈步时碾进红土,留下个浅褐的印,像枚没盖全的章。我举着望远镜的手还在抖,十字准星里,银灰色的影子终于彻底缩进了溶洞深处,只留下洞口的暗影在动,像张慢慢合拢的嘴。

溶洞深处突然炸起一团黑雾。不是寻常蝙蝠惊飞的零散扑腾,是像被谁捅翻了墨汁缸,黑压压的一片从钟乳石缝里涌出来,翅尖扫过岩壁的石笋,带起碎碴的“簌簌”声,混着翅膀扇动的“嗡——”,像无数把钝锯子在同时拉木头,闷得人耳膜发疼。

最先扑到跟前的蝙蝠撞在战术头盔上,“噼啪”脆响里裹着绒毛的轻蹭——那不是柔软的拂过,是翅尖的硬鳞刮过护目镜,留下道浅白的痕,像谁用指甲划了下玻璃。更多的蝙蝠接踵而至,翅膀带起的风裹着股酸腐味往鼻腔里钻:是蝙蝠粪便积了数年的霉、岩壁渗出的湿腥、还有点说不清的甜,像烂果子泡在脏水里,呛得我猛地偏头,后颈的汗毛却“唰”地竖成了钢针。

“操!”

我下意识攥紧望远镜,镜身的冷铁硌得掌心生疼,指缝里的汗顺着防滑纹往下淌,把十字准星晕得发虚。光柱从手电筒里斜斜切出去,刚好照见最密的那团黑雾里,几片灰黑的蝠翼正撞在钟乳石上,“啪”地掉下来半片,带着血丝粘在乳白的石柱上,像块没贴牢的脏膏药。

抖着调焦轮的瞬间,我看见了他。

银灰色的影子正往溶洞更深处退,后背撞在湿漉漉的岩壁上,发出“噗”的闷响,黑布袋从臂弯滑下去半截,被他用手肘死死夹住。袋口的麻绳松了个结,露出的那截惨白猛地晃了晃——不是布偶的软,是骨头特有的、带着细微肌理的硬,最顶端的骨节凸得像颗没长圆的枣,边缘凝着的暗红不是土,是血痂,薄得能看见底下泛青的骨膜,在手电筒的光柱里泛着冷光,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冻肉。

蝙蝠还在疯涌,有只撞在他的肩窝,他却没躲,手在岩壁上乱抓,指甲抠出石屑的“咔啦”声混在翅鸣里。我把望远镜焦距拧到最紧,看见他银灰色西装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黑衬衫,湿得能拧出水,贴在皮肉上的纹路像张被水泡胀的脸,而他攥着布袋的指节泛白,骨缝里全是黑泥,把银灰色的袖口染出片暗褐,像块浸了血的脏布。

“嗡——”

蝙蝠群突然掀起一阵更猛的骚动,有只扑到我的护目镜上,圆滚滚的身子挡住了大半视线。我抬手挥开的瞬间,余光瞥见那截骨头从袋口又探出来半寸,这次看清了——骨头上有排细密的牙印,小而浅,像是孩童受惊时死死咬住的痕迹,牙印的凹槽里卡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被蝙蝠扇起的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涩,喉间涌上股铁锈味。

光柱里,银灰色的影子已经退到溶洞的暗影边缘,黑布袋彻底滑到手腕,那截骨头在袋口晃悠,像钟摆似的敲着岩壁,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蝙蝠的嗡鸣里,细得像谁在数着倒计时。而他的脚边,刚被踩碎的蝠翼正在渗血,把黑黢黢的泥染成了暗紫,像条往黑暗里钻的小蛇。

“砰——!”

枪声炸响时,红土坡的空气都在震颤。不是脆亮的爆鸣,是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半截的闷,声波撞在货车铁皮上,“嗡”地弹回来,震得我耳膜发麻。杨杰的断指还扣在扳机上——后来我才看清,他射击时整个人都在抖,那截断指的硬茧死死碾着枪柄的防滑纹,把“92式”的木质握把捏出了道白痕,弹壳从抛壳窗跳出来,“叮”地撞在驾驶室的门把手上,滚到红土上时还在发烫,把湿泥烫出个小烟圈。

子弹击穿驾驶室玻璃的脆响紧随其后。不是“哗啦”的碎裂,是先“噗”地陷出个蛛网纹,再猛地炸开,透明的碎片混着黑色的密封胶往四周飞,有片尖角擦过女人的绿旗袍,“嗤啦”划破了缎面,露出里面黑衬衫的破洞,洞里渗出来的血珠“嗒”地落在红土上,洇出朵细小的褐花。女人的尖叫像被刀劈开的竹片,尖得能刺破耳膜,却在蝙蝠群里卡了壳——刚才还在嗡鸣的黑雾突然炸成乱团,蝠翼撞在货车顶棚上,“噼啪”声密得像冰雹,把尖叫砸得七零八落。

“李凯!架枪封洞口!”

邓班的吼声裹着红土的腥气撞过来。他往前冲的瞬间,战术背心里的手雷拉环“哐当”撞在弹匣上,拉环的铁圈勾住了迷彩服的织带,被拽得绷直,像根快被扯断的细铁丝。我跟着他往溶洞跑,战术靴踩过刚才蝙蝠掉落的翅骨,“咔嚓”碾成了碎末,混着红土的砂粒往靴底钻,硌得脚心发疼。

身后突然炸起“哒哒哒”的轰鸣。是李凯的机枪,子弹撕裂空气的锐响里裹着硝烟味,我回头瞥了眼,他半跪在红土上,护膝陷进泥里半寸,左手托着发烫的枪管,虎口的燎痕被震得发白,弹壳像暴雨似的往地上掉,“叮叮当当”撞在碎石上,把蝙蝠的乱翅声压得只剩呜咽。

钻进溶洞的瞬间,股酸腐味迎面砸来。是蝙蝠粪便积了数年的霉,混着岩壁渗出的湿腥,呛得我猛地捂住口鼻,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乱晃,照见钟乳石的尖端正往下滴水——不是细密的渗,是成珠的坠,“嗒、嗒”砸在我的战术头盔上,冰凉的水珠顺着护颈往里钻,像有人在暗处用冰锥敲我的后脑勺,回声在溶洞里荡开,把机枪的轰鸣揉成了沉闷的鼓点。

银灰色的影子就在这时定住了。他后背抵着湿漉漉的岩壁,衬衫被水浸得发暗,像块贴在石头上的脏布,黑布袋从他颤抖的手里滑下去,“噗”地砸在地上,袋口的麻绳彻底散开,露出的那截骨头在光柱里泛着冷光——是尺骨,细得像根没长粗的竹片,最末端的骨骺还没闭合,边缘凝着的暗红不是土,是新鲜的血,带着点半透明的筋膜,像刚从肉里剔出来的。

“是尺骨。”

邓班的声音贴着岩壁滚过来,裹着重重回声,每个字都像块红土疙瘩砸在地上。他举着手电筒的手在抖,光柱在尺骨上晃,照见骨头上道浅浅的弧度——那是孩子手腕活动时磨出的痕迹,“孩子的……顶多七岁。”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颗手雷在溶洞里炸开。我盯着那截尺骨,突然想起篷布下攥着红绳的小手,指节也是这么细,铜钱在他们掌心磨出的红痕,和这尺骨边缘的血,竟是同一种红。蝙蝠还在头顶扑腾,有只撞在手电筒的光柱上,翅膀扇起的风把尺骨上的血珠吹得微微颤,像颗悬在半空的泪。

银灰色的肩膀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不是那种筛糠似的抖,是肌肉被生生攥住的痉挛——肩胛骨顶着衬衫往外凸,像要把布料戳破,后颈的青筋绷得像晒硬的绳子,每抽一下,喉结就往锁骨里坠,发出“嗬嗬”的响,像被人捏住喉咙往肺里灌红土。他的手在岩壁上乱抓,指甲抠出石屑的“咔啦”声混在抽噎里,指缝间漏下来的血珠滴在黑布袋上,把那截尺骨的白染成了发暗的粉。

转身的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先是左脚跟往起抬,军靴碾过地上的蝠粪,“吱呀”蹭出道灰痕,然后整个身子往侧旋,晨光刚好从洞口斜斜切进来,像把钝刀劈开溶洞的暗——光线里浮着无数尘埃,被他粗重的呼吸吹得乱晃,有几粒粘在他脸上的血痂上,那血痂半干半软,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把红土冲成了淡红的溪。

我举着手电筒的手猛地顿住。光柱里,他左眉骨那道新疤正往下渗血,血珠顺着眉峰往眼角爬,把睫毛粘成了一绺。而那疤痕的形状——上端是道斜斜的劈,中端拐了个突兀的弯,末端拖着点参差不齐的碎,竟和辛集兴格斗俱乐部擂台上那道旧疤严丝合缝地重合。当年他被对手的肘击撞在围绳铁架上,眉骨裂开时,血也是这么顺着睫毛往下淌,滴在擂台上的红绸上,把“辛”字染得发沉。

“是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溶洞的寒气冻住了,战术头盔的护耳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真的是他……”

手电筒的光柱突然晃得厉害。不是我手抖,是他攥着袖口的手指在颤,银灰色的羊毛混纺布料被攥得发皱,露出里面别着的红布条——那布条比拳套里的更宽些,霉斑像蛛网似的爬满布面,却掩不住底下暗红的底色,是被血浸透的那种沉。最扎眼的是“辛”字,笔画被霉斑啃得只剩残肢,最后那一捺断得尤其狰狞,断裂处的布纤维支棱着,沾着点发黑的血痂,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掉了半截。

我猛地低头看拳套——刚才被邓班踩裂的指节处,那截红布条正往外探,“辛”字的断笔和他袖口的这截,缺口的弧度、布纹的走向、甚至连霉斑在笔画旁的分布,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风从洞口灌进来,卷着红土往溶洞里钻。他脸上的血痂被吹得簌簌掉渣,有块落在他攥着布条的手背上,和红布条的霉斑混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血,哪是布。晨光顺着他眉骨的新疤往下淌,把旧疤的轮廓照得愈发清晰,像在他脸上画了个圈,把十三年前擂台上的血、金澜夜会的酒、此刻红土的腥,全圈在了里面。

“你……”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红土埋过,嘴角咧开时,露出的牙上沾着血沫,“认出来了?”

手电筒的光柱撞在他脸上,把红土和血照得发亮。我盯着他袖口那截红布条,突然想起当年在格斗俱乐部,他娘缝这布时说的话:“一块布裁成三条,你们仨各带一截,结绳为记,别丢了本分。”可此刻这布条,一截在拳套里染着血,一截在他袖口沾着霉,还有一截……我猛地想起杨杰战术背心领口露的那角,上面绣的半朵石榴花,被血泡得发涨,像在哭。

“他娘的——”

杨杰的声音像块烧红的铁砸进溶洞的寒气里,每个字都带着咬牙的狠,尾音被牙齿咬得发颤。他站在洞口的晨光里,断指正死死抵在扳机护圈上,截面的硬茧蹭过金属的棱,“咔”地压出半分响——不是要开火的脆,是指骨顶在扳机上的沉,那道旧伤的疤被绷得发亮,像条要裂开的细铁丝。声音在溶洞里撞出回声,“他娘的”三个字被岩壁弹回来,碎成无数个带刺的尖,扎得人耳膜发疼。

“果然是这畜生。”

最后四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时,他往溶洞里迈了半步,战术靴碾过块碎蝠骨,“咔嚓”脆响里,断指又往扳机上压了压。洞口的光斜斜切在他脸上,眉骨的疤泛着红,那是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的,此刻被愤怒烧得发烫,把“畜生”两个字烫得冒烟。

银灰色的西装就在这时塌了。不是被枪口吓的瑟缩,是像被谁抽走了所有筋骨,肩膀先软下去,“噗”地撞在岩壁上,湿漉漉的衬衫蹭下片黑泥,露出底下嶙峋的肩胛骨,像两截没肉的柴。然后是腰,顺着岩壁往下滑,臀部砸在红土上时“咚”地闷响,震得黑布袋里的骨头跟着跳,有截尺骨从袋口滚出来,骨尖还沾着半缕肉丝,细得像棉线,在红土上磕出“嗒、嗒”的响——那节奏太怪,不快不慢,像颗没长齐的乳牙在磨牙,又像谁在用骨节敲着红土数数。

他盯着那截尺骨的眼神突然直了。瞳孔缩成针尖,眼白里爬满血丝,把晨光映出的亮全染成了红。嘴角慢慢往上挑,不是笑的舒展,是像被线拽着的僵硬,左脸的肌肉抽搐着,把眉骨的新疤扯得更开,血珠顺着疤痕往下淌,滴在银灰色的裤腿上,洇出片暗褐,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

“嗬……嗬……”

血沫突然从他牙缝里冒出来,不是咳嗽带的浅,是从喉咙深处涌的浓,暗红的沫子沾在嘴角,被他舌尖舔了舔,留下道腥红的痕。他抬手指向那截尺骨,手腕抖得像风中的破布,银灰色的袖口滑下去,露出里面缠着的红布条——和拳套里的那截一样,霉斑啃透的布面上,“辛”字的断笔处凝着黑泥,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尾巴。

“你们……认得这骨头?”

问话里裹着血沫的黏,尾音往上挑,带着点扭曲的笑。他往尺骨的方向挪了挪,臀部在红土上磨出浅痕,像条没骨头的虫。那截尺骨还在轻轻晃,骨缝里卡着的肉丝被风一吹,粘在他的鞋尖上,把银灰色的皮革染出点发暗的红——和当年在格斗俱乐部,他拳套上沾的鼻血,是同一种色。

杨杰的断指又往扳机上压了半分,“咔”的声响里,他喉结滚了滚,把涌到嘴边的骂咽了回去。溶洞的风卷着红土往深处钻,吹得那截尺骨在地上打了个转,骨尖的血痂蹭过银灰色的裤脚,像在他身上盖了个暗褐的章,章里藏着三个字:认得了。

邓班的手掌落下来时,我后颈的汗毛突然就顺了。不是轻飘飘的搭,是带着股沉劲往肩窝里按,掌心的老茧蹭过战术背心的织带,“沙沙”响里裹着他体温的热——那是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指根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夺刀时被划的,此刻正硌在我肩胛骨的骨缝里,把刚才发颤的劲全压了下去。

“收队后写报告。”他的声音贴着我耳朵,压得只剩气音,战术头盔的护耳挡住了大半,却挡不住那股红土似的沉。喉结在颈间滚了滚,像吞了颗小石子,“把看见的、听见的,一字不落记下来。”

手电筒的光柱在他领口晃了晃,刚好照见那枚狼牙吊坠。母狼的獠牙在光里泛着哑光的白,根部的血渍厚得像层漆,被光柱一照,透出点发黑的暗,拉环的铁圈勾着迷彩服的拉链,晃出细碎的冷光,在红土上投下道晃动的尖影,像把没出鞘的刀。

“现在,把这畜生铐起来。”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尾音砸在溶洞的岩壁上,弹回来的回声里裹着蝙蝠粪的霉味。他抬手时,我看见他袖口的红土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我手背的战术手套上,混着刚才蹭到的血,凝成小团暗红的泥。

杨杰的动作没半点拖泥带水。他从战术腰带上拽出手铐时,金属链“哗啦”撞在枪套上,断指捏着铐环的动作带着股狠劲——不是对犯人,是对自己那截缺失的小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截面的硬茧蹭过冰冷的铐体,“咔”地压出半分响。

银灰色的手腕在抖。不是害怕的颤,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软,腕骨处的勒痕还泛着红,被手铐的钢圈一卡,“嘶”地挤出点血珠,顺着银灰色的羊毛袖口往下渗,把布料染出条暗褐的痕,像条没长全的蛇。

“咔嗒——”

手铐锁死的脆响在溶洞里荡开,带着金属咬合的钝。杨杰往回拽了拽铐链,对方突然剧烈抽搐了一下,西装内衬里掉出样东西——是截红布条,比拳套里的那截长出寸许,布面被汗浸得发亮,霉斑只啃了边缘,中间的“辛”字还完整,最后那一捺拖得很长,却被血泡得发胀,布纹里的棉线全支棱着,像道刚结痂的伤口,红肉外翻着,沾着点发黑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