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滁州的官道被数万双军靴踏得黄尘蔽日。
靖南伯黄得功铁塔般的身躯稳坐战马之上，猩红披风积了厚厚一层灰土。
他挥鞭指向东南方，吼声如雷：“都给老子跑起来！北兵已经破了武昌，采石矶要是丢了，秦淮河的娘们可就不伺候你们了！“
行军队伍响起粗野的哄笑，脚步果然又快了几分。
突然一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汗透衣衫，喉咙里扯着风箱般的喘息：“靖南伯留步！兵部八百里加急！“
黄得功扯过塘报撕开火漆，目光扫过纸页时，古铜色的脸膛骤然灰败。
副将田雄急问：“可是北军杀来了？“
“比这更加糟糕。“
黄得功惨笑，将塘报揉成一团砸在地上：“史阁部令我等即刻回师淮安！“
田雄猛地抽出腰刀砍向路旁枯树：“操他娘的朝廷！三天前催命似的让咱们弃守淮安，弟兄们跑烂了草鞋才到滁州，现在又让滚回去？“
他转身对行军队伍嘶吼，“听见没？南京城里的老爷们耍猴戏呢！“
原本就怨气冲天的士卒顿时炸营。有人踹翻辎重车，有人把军旗插进粪堆，更多人就着尘土瘫坐在地：“不走了！老子脚底板全是血泡！“
“让阁老们自己来扛铳！“
黄得功暴喝：“肃静！“
声浪压住骚动，他牙龈咬得渗血：“信使！给本伯说清楚，到底唱的哪出？“
信使颤巍巍道：“靖南伯莫要动怒，据查朱阁老乃是北边的内应；此前他提出让靖南伯前去防御采石矶，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
黄得功无奈的摇了摇头：“本伯若是返回淮安，这采石矶由谁来守？”
信使说道：“靖南伯放心，魏国公已令忻城伯赵之龙率领京营前去抵御北寇！”
“赵之龙？“
田雄嗤笑：“那个逛秦淮河要八个丫鬟扶腰的废物，他守江？不如扔个稻草人！“
黄得功突然抽刀斩断马鞭。半截鞭子飞进尘埃，他眼睛赤红如困兽：“既然朝廷已经有了安排黄某遵命就是，传令：后队变前队，回师淮安！“
“伯爷！“田雄抓住他马辔，“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
黄得功一鞭抽在田雄手背：“守江必守淮，淮安要是失守了北军就会直逼扬州、南京！“
他环视鸦雀无声的军队，声音突然嘶哑：“我知道兄弟们有怨气，本伯代表朝廷向大伙赔罪了！“
说着竟滚鞍下马，对着黑压压的士卒躬身长揖。
队伍死寂片刻，突然有个老兵哑声喊：“咱听伯爷的！“
铁甲相击声渐次响起，大军如受伤的巨蟒，在官道上艰难掉头。
黄得功最后望了一眼采石矶方向。夕阳把长江染成血带，他忽然对田雄低语：“我军之败，乃是败于庙堂！我等武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秦淮河上，“忘忧舫“三层楼船灯火彻夜不熄。
马士英身着簇新的红袍官服，赤金腰带勒出滚圆肚腹。
大声说道：“诸位！满饮此杯！“
“恭喜抚台荣升总督！“
兵部侍郎姚启圣谄笑着捧出礼单：“下官特备倭国美人一对，俱是训好的'人体瓷'......”
话音未落，屏风后转出二女，雪肌墨发间竟真能映出烛火光斑。
两淮盐运使突然击掌，两位妙龄少女抬着一个玻璃鱼缸走了进来，里面还游弋着通体银白之鱼！
马士英笑道：“水晶阁的玻璃价值不菲，这个鱼缸恐可是价值连城！”
盐运使赔笑道：“这缸中之鱼乃是淮河刀鱼，此鱼离水即死，不耐低温，得全程需用少女之乳温养运输！”
“今日便学学隋炀帝的'玲珑脍'！“
马士英抽出匕首扎进鱼鳃，血水喷溅到他袖口织金云纹上。
厨子战战兢兢跪地片鱼时，隔壁舱房突然传来琵琶裂帛之音，原是复社书生与勋贵子弟为争妓女，砸碎了价值千金的玉琵琶。
“真是扫兴！“马士英甩着油手起身！
很快一群凤阳府的兵丁就冲到隔壁船舫，将船上闹事之人给痛打一顿！
趁着船舫大乱之际，一群黑衣人来到了船舱之中！
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吓得宾客们纷纷蜷缩在一旁，不可出声！
“马总督好大的官威啊，要知道这里是南京可不是凤阳！”
这群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着实把马士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南京城的勋贵，连忙拱手说道：“若是马某得罪了道上的朋友还请海涵！”
很快两个小厮就几个箱子打开，立马闪烁出耀眼的银光！
马士英笑着说道：“这些银两不成敬意，还望几位壮士笑纳！”
为首的黑衣人根本就没用正眼瞧那些银两，只是沉声说道：“我家主人想见一见马总督，船就在这秦淮河上，不知可否移驾一见？”
马士英毕竟长久混迹于官场，对于黑道上的规矩还是懂得！
赶紧对属下说道：“本官去去就回，尔等莫要惊慌，也无需报官......”
跟着黑衣人踏上另一艘乌篷船时，马士英腿肚直抖。这船外表破旧，舱内却铺着波斯密毯，四角立着熟铜仙鹤烛台，这规制可不低啊！
烛影摇晃间，现出张清癯的面孔。马士英倒吸冷气：“瞿...瞿阁老？“
次辅瞿式耜正在煎茶，见到马士英后缓缓说道：“魏国公向来多疑，马某以此法相邀还请马总督不要见怪！”
马士英心下一惊，都知道这瞿式耜同魏国公不对付，若是叫他得知自己私下同瞿式耜见面可就完了！
赶紧说道：“不知瞿阁老有何见教？”
瞿式耜饮了一口手中的香茶说道：“马总督费尽心思扳倒了朱大典，也没有进入内阁，看来您在魏国公那里还是排不上号啊！现在有一个机会，事成之后，马总督不仅可以进入内阁，甚至还能将徐弘基取而代之，成为当朝首辅！”
“不知道马总督有没有兴趣？”
说马士英不感兴趣那是假的，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笑着说道：“瞿阁老不会是想叫马某调兵入南京发动兵变吧？”
瞿式耜笑了笑：“马兄果然是聪慧过人，如今忻城伯赵之龙率领的京营主力已经离开南京去采石矶了，城中兵力不足，只要马总督的凤阳兵一到，攻下南京易如反掌。”
“本辅以陛下的名义担保，只要除去了魏国公，马总督便是当朝首辅!”
马士英心想：这首辅之位你瞿阁老自己都望眼欲穿了吧，怎么可能落到我的头上？
便说道：“魏国公与马某有大恩，马某岂能背叛，此事恕难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