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的喧嚣与繁华被渐渐抛在身后,苏定方率领的使团再次西行,如同楔入西域腹地的锋利箭簇。越往西,地貌愈发荒凉酷烈。火焰山(吐鲁番盆地北缘)赤红色的山岩在烈日下如同燃烧的巨炭,扭曲蒸腾的热浪让远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定。绵延的戈壁滩上,只有耐旱的骆驼刺和红柳点缀着无边的死寂,风化的雅丹群如同无数沉默的巨兽骸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然而,在这片看似生命禁区的土地上,却顽强地分布着依靠天山雪水滋养的绿洲。高昌国(吐鲁番地区),便是其中最大、最富庶的一块明珠。
越是接近高昌王城(交河城或高昌城,此处以高昌城为指代),气氛便越发凝重。沿途开始出现高昌国设立的关卡和巡逻骑兵。这些士兵装备尚可,但神情倨傲,看向唐军的眼神充满了审视、警惕,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查验文书的过程变得繁琐而刻意拖延,显然得到了上峰的某种授意。
“哼,麹文泰这是打算给我们来个下马威。”苏定方立马于一处沙丘上,望着远处高昌城巍峨的土黄色城墙和如林的旌旗,冷哼一声。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暗色皮甲,与身后肃杀的唐军骑兵融为一体,与远处那座繁华绿洲城市的氛围格格不入。
裴行俭策马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高昌城的防御工事和城外军营的布置,低声道:“大使,看城外军营规模,麹文泰集结的兵力恐怕远超常规戍守所需。还有那些旗帜……除了高昌本国的,似乎还有……西突厥的狼头纛。”
苏定方眼神一凝:“果然勾连在一起了。看来,伊吾的繁荣,让他们感到了威胁,这是摆明车马要给我们颜色看了。”
使团抵达高昌城外十里,便有一队高昌官员迎了上来,态度看似恭敬,实则疏离冷淡。
“尊贵的大唐使者,鄙国大王已知贵使前来。然近日王城之内正在祭祀天地,恐冲撞神灵,不便立刻迎入。还请贵使暂且于城外驿馆歇息,待祭祀完毕,大王自会设宴相迎。”为首官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言语间的推脱之意显而易见。
“祭祀?”苏定方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何种祭祀,需重兵环城,连友邦使者都不得入内?莫非是高昌特有的战祭不成?”
那官员脸色微变,强笑道:“大使说笑了……实在是祖制如此,不敢违背……”
“也罢。”苏定方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挥了挥手,“那就请带路吧。但愿贵国的祭祀,不会耽搁太久。”
所谓的驿馆,实则是一处距离高昌城尚有数里、颇为简陋的土围子,条件甚至不如伊吾的普通客栈,显然是有意怠慢。苏定方也不计较,下令全军驻扎,外松内紧,加强戒备。
是夜,高昌王宫深处,灯火通明,却并非为了祭祀,而是一场隐秘的宴会。
高昌王麹文泰,一个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色略显苍白虚浮的君主,正有些坐立不安地坐在主位上。他穿着华丽的锦袍,戴着王冠,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时看向下首两位让他倍感压力的客人。
一位是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的特使,阿史那贺鲁。此人身材高大魁梧,满脸虬髯,穿着突厥贵族的貂皮锦袍,腰间佩着镶嵌宝石的弯刀,眼神桀骜凶狠,看麹文泰的目光如同打量自己的附庸。他毫不客气地大口喝酒,撕扯着烤羊腿,姿态嚣张。
另一位,则显得神秘莫测。他身披一件带有暗红色纹路的深紫色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苍白的脸和一张薄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几乎不吃不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个似乎是黑曜石雕刻而成的、造型诡异的眼球状器物。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阴冷的气息,让宫殿内温暖的气氛都仿佛下降了几度。此人便是“暗影秘教”派驻在高昌的“尊贵祭司”,名为摩尼喀。
“大王还在犹豫什么?”阿史那贺鲁将银酒杯重重顿在案几上,声音洪亮而充满威胁,“唐人才来了几百人,就把你吓破了胆?他们在伊吾搞的那些小动作,分明就是要断我们西突厥和高昌的财路!乙毗咄陆可汗让我问你,当初的盟约,还算不算数?!”
麹文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赔笑道:“特使息怒,息怒……盟约自然算数。只是……只是那苏定方骁勇善战,阴山之事天下皆知……如今他持大唐皇帝旌节而来,若在我国境内出了事,唐朝大军前来问罪,我高昌小国,如何抵挡……”
“哼!唐朝大军?”阿史那贺鲁不屑地嗤笑,“他们刚和突厥打完,还能有多少力气跑到这万里之外的西域?就算来了,有我们西突厥的雄兵在,有广袤的沙漠戈壁天险在,怕他何来?只要你我联手,先吃掉苏定方这几百人,缴获他们的装备和皇帝旌节,足以重挫唐人士气!到时候,丝路的利益,还不是你我共享?”
麹文泰面露难色,显然依旧下不了决心。
这时,那位一直沉默的摩尼喀祭司,忽然用一种极其嘶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开口了:“高昌王……是在畏惧……唐朝皇帝的……‘龙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