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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澳门的焦虑(1 / 1)

当郑芝龙在福建沿海凭借“五虎游击将军”的官印和金门海战的军威,一步步将理论上的权力转化为实际统治,构建起其空前庞大的海上帝国时,一水之隔的澳门,却如同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被日益加深的焦虑和无力感所笼罩。

这种焦虑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如同涨潮般,一寸寸侵蚀着澳门葡萄牙人社群的信心。安东尼奥·席尔瓦总督的眉头越锁越紧,议事会里的争论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和激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澳门的生存,建立在三个脆弱的支柱上:明朝的默许、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对中日贸易的中转垄断。而郑芝龙的崛起,正在撼动这一切,动摇其生存根基。

首先,是贸易垄断权的丧失。以往,葡萄牙人凭借先发优势和对明朝官府的打点,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澳门-广州-长崎这条利润最丰厚的“丝银之路”。现在,郑芝龙颁布的“令旗制度”,如同一条巨大的锁链,捆住了所有海商的咽喉。无论是中国商人、葡萄牙商人,还是其他国家的散商,都必须向郑氏集团购买通行许可。这意味着,澳门葡人不再是与明朝官府或中国行商打交道,而是必须屈从于一个更强大、更精明、且同样渴望利润的私人霸主。郑芝龙甚至可以直接派船前往长崎贸易,绕过澳门这个中间环节,这等于是在直接抽取澳门的生命线。

“我们每年缴纳的地租银(给香山县)、各种打点费用,现在又要加上一笔巨额的‘郑氏饷银’!”财政官在议事会上几乎是在哭诉,“我们的利润空间被压缩到了极限!生丝、瓷器的收购价被郑芝龙影响,卖到日本的价格也受到他的制约!这样下去,澳门很快就会从东方财富的门户,变成一个无利可图的偏僻小港!”

其次,是安全感的彻底丧失。荷兰人的威胁虽然可怕,但毕竟来自海外,澳门还有城墙和炮台可以依仗。但郑芝龙的威胁,是近在咫尺、无法抵御的。他的舰队就在厦门,朝发夕至。金门海战展现出的恐怖实力,让澳门所有的防御工事都显得如同儿童积木。更可怕的是,郑芝龙拥有明朝的官身,他完全可以借“稽查海盗”、“追缴饷银”等名义,随时对澳门进行封锁甚至攻击,而明朝官府很可能会选择袖手旁观。

“我们就像被他捏在手里的鸡蛋,”一位老商人绝望地说,“他随时可以轻轻一用力,我们就完了。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切断来自大陆的粮食和淡水供应,我们就会不战自溃。”

面对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澳门内部陷入了激烈的策略争论,观点分歧,内心挣扎。

以卡斯特罗上尉为代表的强硬派认为,不能坐以待毙。他们主张:一方面,立刻向果阿和里斯本求援,请求派遣舰队前来远东,展示力量,威慑郑芝龙;另一方面,秘密与荷兰人接触,探讨在共同威胁下暂时合作的可能性(尽管他们极度厌恶荷兰新教徒);甚至有人提出极端建议,鼓动明朝朝廷内的反对势力,弹劾郑芝龙“养寇自重”、“尾大不掉”。

而以老商人多明戈斯为首的现实派则认为,任何对抗都是自杀行为。他们认为:里斯本远在天边,且深陷于欧洲事务,根本无力东顾;与荷兰人合作无异于引狼入室,且郑芝龙必然会对这种背叛进行最残酷的报复;离间明朝朝廷更是异想天开,反而会招致灭顶之灾。他们主张:彻底接受郑芝龙的霸主地位,主动缴纳所有要求的费用,表现得极其恭顺,甚至在必要时满足郑芝龙对西洋火器和技术的要求,以求换取生存空间,保住澳门这块唯一的立足之地。

耶稣会的态度则更为复杂。他们担心郑芝龙的势力膨胀会影响他们在中国的传教事业(虽然郑本人对传教士似乎没有敌意,她女儿还皈依了天主教),但也害怕局势动荡会导致明朝官府再次收紧对天主教的政策。他们倾向于谨慎斡旋,试图扮演调停人的角色,同时希望通过展示西方科技和知识来维持与郑芝龙的良好关系。

安东尼奥总督被夹在中间,心力交瘁。他深知强硬派的方案不切实际且风险巨大,但又对现实派的屈膝投降感到无比屈辱。他试图寻找一条中间道路。

在这场危机中,华人代表林弘仲的地位变得异常微妙和重要。他既是澳门葡人依赖的与大陆沟通的桥梁,其自身财富又与澳门的繁荣紧密相连。

郑芝龙并没有直接威胁澳门,甚至没有提高“饷银”的数额,但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不安。林弘仲多次受安东尼奥所托,或主动前往厦门拜见郑芝龙,试探口风。

郑芝龙对待林弘仲的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温和中蕴含着强大的压力。他从不直接勒索澳门,只是反复强调“规矩”的重要性。

“林先生是明白人,”一次会面中,郑芝龙看似随意地说道,“这海上的规矩,乱了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才清晰起来。大家都按规矩办事,才能相安无事,生意才能做得长久,对吧?澳门的佛郎机人,是老朋友了,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只要他们守规矩,我保他们平安无事,生意照做。”

这些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林弘仲和安东尼奥都听出了弦外之音:规矩,由郑芝龙制定;守规矩的代价,由他说了算;而“平安无事”的前提,是绝对的服从。

林弘仲本人也深感忧虑。他的财富和影响力建立在东西方贸易的桥梁角色上。如果澳门衰落,或者郑芝龙彻底垄断了所有贸易环节,他的价值将大打折扣。他必须在维护澳门利益(这关乎他的现实根基)和不得罪郑芝龙(这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之间,走一条危险的钢丝。

在无声的窒息与对未来的迷茫中,安东尼奥总督和议事会最终不得不痛苦地接受现实派的观点。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显得苍白无力。澳门选择了隐忍和屈服。

他们派出了正式的代表团,携带重礼,前往厦门“祝贺”郑将军剿灭海盗、靖清海疆的功绩,并“主动”表示将严格遵守新的海上规矩,按时足额缴纳所有款项。代表团带回了郑芝龙“满意”的答复,但同时也带回了更详细的、不容置疑的“规矩”细则。

澳门暂时安全了,但这种安全,是建立在沙滩之上的。它失去了自主性,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能力,命运完全系于郑芝龙一人的意志之上。城内的气氛变得沉闷而压抑,以往的商业活力被一种谨小慎微的观望所取代。人们不再谈论远大的商业计划,而是更多地计算着如何节省开支,如何保住现有的生意。

安东尼奥总督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登上炮台,望着黑沉沉的大海和对面大陆的方向。他手中或许还掌握着一些先进的火炮和技术,但他知道,这些在郑芝龙那庞大的、混合了东西方特点的战争机器面前,已经不足以改变力量对比。

他想起几十年前初到东方时的雄心壮志,想起澳门的黄金时代,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油然而生。葡萄牙的东方帝国正在无可挽回地衰落,而一个新的、本土生成的、更强大的海上强权已经崛起。澳门,这颗曾经闪耀的明珠,如今只能在巨人的阴影下,艰难地寻找着生存的缝隙。

“我们究竟是在为谁守护这座城市?”

他有时会这样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焦虑,如同南洋潮湿的空气,渗透进澳门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人的心里。他们只能等待,等待那位闽海新龙王下一次的意志宣示,等待着在未知的惊涛骇浪中,努力不让这艘小船倾覆。未来的路,迷雾重重,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