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海晏糕坊的烟囱就窜起了笔直的烟,在淡青色的天上扯出细长的线。林小满站在研发部的窗前,手里捏着张揉皱的报纸,上面恢复高考的消息被红铅笔圈了三道——这是她托人从县城捎来的,边角都磨卷了边,却被她翻得纸页发脆。报纸上的油墨味混着窗外飘来的烤面香,在鼻尖萦绕成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极了眼下这既踏实又悬着心的日子。
林厂长,守岛部队的海浪花糕装箱了!赵铁柱的大嗓门从院子里传来,伴随着纸箱磕碰的声,震得窗棂都发颤,王干事说今儿下午就派船来接,让咱再清点一遍数量,可别出岔子!
林小满把报纸小心翼翼地塞进账本夹层,账本是她特意请木匠做的,封面刻着海晏糕坊四个字,边角用铜皮包着,沉甸甸的压手。她转身往外走,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轻响,穿过飘着甜香的走廊,拐进热气腾腾的生产车间。
厂房里的热气混着甜香扑面而来,二十几个工人正围着流水线打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却没一个人肯停下手里的活计。小凤带着两个姑娘给刚出炉的糕点盖红戳,海晏糕坊四个字盖得方方正正,红得像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张师傅守着那口比他岁数还大的烤炉,铁铲翻得响,炉口的火光映得他脸膛通红,额角的汗珠子砸在烤盘上,瞬间蒸成了白汽,在他周围绕出一圈朦胧的雾;大柱蹲在地上数纸箱,手指在纸板上划着道道,嘴里念念有词:第八箱,三十五块......第九箱,三十四块......
都仔细着点。林小满接过质检单,笔尖在海苔含量一栏顿了顿,蘸了点唾沫才把钢笔尖理顺,部队的订单不能出岔子,海苔碎必须过三遍筛,糖霜比例按老方子来,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她特意加重了老方子三个字,目光扫过车间——这是她早就定下的规矩,核心配料的比例只有她、小周娘和张师傅三人知道,连跟着学了三年的小凤都只知大概,这是糕坊的根,不能轻易露给外人。
小周娘正往面团里掺海苔,闻言直起腰,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雪。她手里的竹筛晃了晃,绿莹莹的海苔碎簌簌落进面盆,放心吧林厂长,昨儿新收的海苔我亲自挑的,没一根带沙的。她用袖口擦了把脸,露出被面粉糊住的眉毛,就是这海苔越发好了,比前阵子礁石滩收的鲜气足,是不是赵铁柱又寻着好地方了?
林小满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笑得自然:孙大娘托人从外岛捎的,那边海水清,长出来的海苔自然不一样。她往面盆里撒了把糖渣,糖粒落在海苔上,像撒了把碎星星,多掺两把,给战士们多补点糖,守岛辛苦,得让他们吃点甜的。
转身的功夫,她借着去仓库取油纸的空当,脚步拐了个弯,闪进了后院那间锁着的小柴房。推开门,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角落里的木架上摆着十几个陶罐,里面装着她偷偷培育的海苔苗。这是她的秘密,也是糕坊能在众多作坊里站稳脚跟的底气——别人的海苔是晒干的陈货,她的却是用特殊法子养的鲜海苔,带着海水的清冽。
她掀开最上面的陶罐,里面的海苔泛着油亮的光泽,伸手掐了一小撮,塞进嘴里嚼了嚼,咸鲜中带着微甜。这是她花了半年时间摸索出的法子,用礁石滩的海水兑着淡水养,还要每天换一次水,比伺候孩子还精心。她把新采的海苔装进竹篮,用布盖好,这才锁了柴房的门,脚步轻快地往车间走。
刚到门口,就见老李头举着本厚厚的册子跟工人交代:这是新订的质检表,每道工序都得签字画押。他用手指点着表格,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备料要写清日期,制作得记准火候,装箱前还得称重,少一两都不行——林厂长说了,咱海晏糕坊的招牌,比金子还贵!
林小满接过册子翻了翻,每一页都印着品质保证四个黑体字,意让印刷厂加了厚纸,边角还刷了层桐油,防水防潮。以后不管是部队的订单,还是给烈属的福利券糕点,都得按这个来。她的目光扫过车间,落在小凤身上,小凤,你从今天起管质检,每个环节都得盯紧了,出了岔子我只问你。
小凤手里的红戳掉在地上,脸一下子白了。她慌忙捡起来,手指都在抖:我?我怕......我记不住那么多规矩......
怕啥?林小满拍了拍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去,你跟着我学了三年,配料的轻重、火候的老嫩,比谁都清楚。前儿你还说,张师傅烤的糕差了半分火色,你都能尝出来,这本事就够用了。她压低声音,那海浪花糕的豆沙比例,我昨儿是不是单独教过你?
小凤的脸一下子红了,攥着红戳的手紧了紧:记、记住了!红豆沙七斤,绿豆沙三斤,还得加二两桂花蜜,少一滴都不香......
这就对了。林小满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慢慢舒展开,往后厂里的事,得有更多人挑担子,我......说不定要忙别的事。
午后的日头爬到了头顶,把车间晒得像个蒸笼。装箱的工人喊着号子把纸箱搬上马车,车板被压得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林小满站在磅秤前,看着最后一箱糕点的指针稳稳指在二十斤,在质检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里,藏着她没说出口的盘算。
赵大哥,你送完这批货,去趟供销社。林小满把张纸条递过去,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帮我捎本《高中数学》和《人民日报》合订本,要是有去年的高考复习题,也一并买回来。要是没有新的,旧的也行,哪怕缺页少角的都成。
赵大哥接过纸条,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笑了:林厂长是想考大学?他挠了挠头,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额头,前儿听公社文书说,恢复高考的消息快下来了,好多人都在攒书本呢,说是考上了就能当干部。
林小满没否认,只是往他车筐里塞了包刚出炉的芝麻酥:给小虎当零嘴。她望着远处的码头,守岛部队的船已经冒了个小黑点,像片浮在水面的叶子,这世道要变了,咱也得跟着往前赶不是?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口烤炉。
赵大哥嘿嘿笑了,鞭子一甩,马车地往码头去了。林小满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扬起的尘土,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突突地跳。她知道这决定有多冒险——丢下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去赶考,要是考不上,不仅旁人会笑话,连糕坊的名声都可能受影响。可每次摸到那本旧报纸,她就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烧得她坐不住。
回到办公室时,桌上的书本已经堆成了小山。最上面的《代数》封皮都掉了,是她从废品站淘来的,里面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字都被墨水洇透了。她刚翻开第一页,就听见窗外传来争执声,原来是两个学徒为了谁该去挑水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