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朱漆大门已经紧闭了半月有余,厚重的门板上,铜制的门环被岁月侵蚀得泛起青绿色的铜锈,在秋日的冷雨中更显斑驳。门环下方,是深深浅浅的凹痕,那是多年来宦官们叩门留下的印记,如今却蒙着一层灰尘,透着几分萧索。
观文殿内,李承乾坐在窗前的紫檀木椅上,手里捏着一卷《农桑辑要》。书页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卷曲,上面的字迹是他一笔一划抄录的,墨色浓淡不均,显然抄写时心不在焉。窗外,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伸展着枝丫,金黄的叶子像一只只蝴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飘落,铺满了殿前的石板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耳边低声啜泣,搅得人心烦意乱。
“殿下,该进药了。”内侍王德捧着一个青瓷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碗沿冒着淡淡的热气,一股苦涩的甘草味混杂着药香在殿内弥漫开来。他看着李承乾苍白的侧脸,下颌处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显然是好些日子没用心打理了。自从被陛下罚抄农书,又禁足东宫后,这位太子殿下就像变了个人,往日的神采飞扬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的光像是被秋雨浇灭的炭火,只剩下灰蒙蒙的灰烬,连说话都带着气无力。
李承乾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痴痴地盯着窗外飘落的落叶,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搁着吧。”他的手指在书页上无意识地划过,指尖触到“深耕易耨”四个字时,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脑海中突然闪过那日在禁苑的场景——李杰站在郁郁葱葱的胡椒藤前,神采飞扬地向百官讲解着水培技术,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而自己,只能站在一旁,看着父皇对他赞不绝口,看着百官对他露出敬佩的目光,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王德将药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殿下,刚才小的路过侍卫房,听闻司农寺那边……新制的贞观犁在关中试种,效果极好,农户们都说,用这犁耕地,既省力又高效,一亩地能比往常多翻出三成的土呢……”
“住口!”李承乾猛地转过身,手臂一扫,案上的砚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色的墨汁溅在他明黄色的锦缎袍角上,晕开一片丑陋的黑斑,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谁让你说这些的?一个小小的农官,侥幸做出些微末成就,值得你们天天挂在嘴边吗?他那点本事,在本王眼里,不值一提!”
王德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衣物。他知道太子心里的憋屈,自从李杰升任司农寺少卿后,东宫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压抑,连伺候的宫人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生怕哪句话说错,就触了太子的霉头。
李承乾喘着粗气,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德,心里的怒火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深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慢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被墨汁弄脏的袍角,那明黄的颜色曾是身份与荣耀的象征,如今却像个天大的笑话。他想起父皇在太极殿上看他的眼神,那里面的失望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比任何斥责都让他害怕;想起朝会上,百官看向李杰时那敬畏的目光,那目光本该是属于他这个太子的;想起昨日香露坊的人偷偷送来的消息,说武才人最近频繁出入父皇的书房,常常向陛下打听农技推广的进展——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都在为大唐的未来忙碌着,只有他,像个囚徒一样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抄写那些枯燥乏味的农书。
“起来吧。”李承乾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王德战战兢兢地起身,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案上的墨渍,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偷偷抬眼,看见太子殿下又望向窗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眼角似乎有晶莹的光闪过。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透过云层,洒在东宫的庭院里,给冰冷的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暖意。李承乾终于抄完了第一遍《农桑辑要》,他看着案上堆叠整齐的书卷,厚厚的一摞,像一座小山。每一页上的墨迹都透过纸背,在宣纸上留下深深的印痕,那是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也像他心里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和不甘。
王德端着一碗刚沏好的茶走进来,见此情景,小心翼翼地提议:“殿下,如今您抄完了第一遍农书,不如趁此机会,送些礼物给李少卿?如今他正是得宠的时候,陛下对他颇为信任,若是能与他缓和关系,对您日后在朝堂上立足,总是好的。”
李承乾沉默了许久,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红痕。他知道王德说得对,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个时候向李杰示好,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可一想到要向那个处处压自己一头的李杰低头,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比杀了他还难受。但转念一想,父皇日渐冷淡的态度,东宫在朝堂上越来越弱的话语权,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弟弟们,他还是咬了咬牙,声音低沉地问:“你说,送什么好?”
“听闻李少卿最近一直在研究新的农具,整日与铁器打交道,不如送些上好的铁器给他?”王德想了想,眼睛一亮,“库房里还有去年西域进贡的镔铁,质地极佳,据说比香露坊送给李少卿的那块还要好上几分……”
“不必了。”李承乾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鸷,像淬了毒的匕首,“送些别的。”他不想在铁器上输给武媚娘,更不想让李杰觉得自己在效仿她,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最终,他在库房里选了一对羊脂玉镇纸,玉质温润细腻,像上好的凝脂,上面雕刻着五谷丰登的纹样,既符合司农寺的司职,又不失太子的体面,价值连城。
当东宫的内侍捧着精致的锦盒出现在司农寺门口时,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司农寺的官员和工匠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来自东宫的使者,猜测着太子殿下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