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未央宫,比白日更显空旷寂寥。廊檐下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仿佛无数窥探的幽灵。白日的喧嚣已然远去,只剩下巡逻士兵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宫墙间回荡,提醒着这里的主人,谁才是此刻长安真正的主宰。
刘协独自坐在偏殿的暖阁内,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简单的膳食,比之李郭在位时已是天壤之别,但至少是热乎、干净的。他确实吃饱了,身体暖和了一些,但心中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吕布…他白日里那看似恭谨实则不容置疑的姿态,那雷厉风行掌控一切的手段,都让刘协感到深深的无力。他就像一个刚脱离虎口又落入狼窝的囚徒,只不过这头狼暂时还披着救驾者的外皮。
“陛下,温侯吕布求见。”一名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刘协的心猛地一跳。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宣。”
殿门推开,吕布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白日的深衣,未着甲胄,也未佩剑,似乎刻意淡化了些许武人的煞气。他挥手屏退了左右内侍,暖阁内只剩下他与天子两人。
“陛下。”吕布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然后很自然地走到刘协对面的席位上坐下,姿态并不显得谦卑,反而有种…平等的随意感。这让刘协极不适应,又隐隐感到一丝异样。
“吕爱卿深夜入宫,有何要事?”刘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吕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扫过案上的膳食,语气平和地问道:“陛下用膳了?可还合口?”
“…尚可。”刘协不知他为何问这个。
“那就好。”吕布点点头,目光转向跳跃的灯焰,似乎在组织语言,“白日仓促,许多话未能与陛下尽言。如今长安初定,有些事,臣想与陛下…聊一聊。”
聊一聊?天子与臣子用这个词?刘协心中疑窦更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吕布转过头,目光直视刘协,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灯光下似乎柔和了些许,却依旧深邃。“陛下可知,臣为何不惜代价,非要拿下长安,诛杀李郭?”
刘协迟疑了一下,道:“爱卿…自是奉诏讨逆,忠心为国。”
“奉诏讨逆?”吕布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陛下,此处并无六耳,你我君臣,不妨说些实在话。那所谓的‘密诏’,你知,我知,不过是块遮羞布,一个出兵的名义罢了。”
刘协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手指攥紧了衣袍。他没想到吕布如此直接地撕开了这层伪装。
“陛下不必惊慌。”吕布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臣若真有董卓、李郭之心,此刻便不会坐在这里与陛下聊天。皇宫库府,早已搬空;陛下与公卿,或许也已‘被乱军所害’。”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刘协后背升起一股寒意。他知道,吕布说的是事实。
“臣之所以来,是因为臣觉得,陛下与那些公卿不同。陛下经历过董卓之乱,经历过李郭之祸,看过这天下最不堪的一面,或许…也能听懂一些实在话。”吕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刘协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恐惧似乎被这番话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好奇。“爱卿…想说什么?”
吕布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臣想问问陛下,您觉得,就算臣今日将陛下恭恭敬敬地捧上龙椅,明日便发下诏书,号令天下诸侯勤王、纳贡、听调…陛下觉得,有几人会奉诏?”
刘协张了张嘴,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话到嘴边,却哽住了。他想起袁绍、袁术的骄横,想起刘表的不闻不问…他沉默了。
“陛下心里清楚,不是吗?”吕布替他说了出来,“关东诸侯,袁本初、袁公路,四世三公,野心勃勃,岂会甘愿听命于一个被武夫掌控的朝廷?兖州的曹孟德,枭雄之姿,志在天下,若陛下落入他手,必成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棋子。至于刘景升(刘表),坐守荆襄,但求自保,陛下的诏书到了襄阳,恐怕也只是一纸空文,被他敷衍了事,最多上表谢恩,送上些无关痛痒的贡品,绝不会出一兵一卒,损一粮一草来真正拱卫陛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讥诮:“甚至…就连那刚刚得到徐州、以‘皇叔’和‘仁义’自居的刘备刘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