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无人能够安眠。
半山区梅道一号的顶层公寓,如同一个悬浮在繁华之上的精致鸟笼,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却又将最璀璨的夜景框成专属的壁画。夜渐深沉,维多利亚港两岸的霓虹却愈发绚烂,那些流动的光河与静止的灯海,透过主卧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变幻不定、光怪陆离的色块。
主卧内,那张宽大得近乎奢侈的软床上,谢薇与萧雅姿(萧亚轩)并肩躺着。床垫柔软得仿佛能将人吞噬,与北大荒坚硬的土炕形成两个极端的触感。两人都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流光隐约照亮的模糊轮廓,清晰地听着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远处,隐约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像是这座城市沉睡中粗重的鼻息,间或夹杂着楼下盘山公路偶尔掠过的车声,构成一种陌生而持续的都市白噪音。
沉默在母女之间蔓延,厚重得如同这满室的黑暗。
“妈,”谢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打破了寂静,“你怕吗?”
萧雅姿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窗帘缝隙透入的一缕紫色霓虹光影上,那光芒冰冷而妖异。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怕。”一个字,道尽了初来乍到、身份替换的所有不安。但紧接着,她的话调里注入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但更怕没有希望。”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女儿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像是寻求某种确认,又像是自言自语:“白天在书房,我瞥见那些报纸……上面说,大洋彼岸的年轻人,在反对战争,在留长发,穿着奇装异服,喊着‘爱与和平’……他们称之为‘嬉皮士’。”她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那是一个……和我们知道的,完全不同的世界。混乱,陌生,但又好像……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生气。”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这与内地铁板一块的宣传口径、与北大荒日复一日的“思想改造”和生存挣扎,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仿佛被抛出了原有的轨道,飘荡在未知的星海;但同时,那些光怪陆离的描述,又隐隐散发着一种她久违的、关于“自由”与“自我”的、危险而诱人的气息。这种认知上的冲击,比物质的奢华更让她心神不宁。
谢薇默默地听着,握住了母亲微凉的手。她能感受到母亲话语下的迷茫与震动。那个“嬉皮士”的世界对她而言同样遥远而难以理解,但母亲语气中那丝微弱的、被吸引的颤音,让她心头发紧。
与此同时,在客房里,廖奎同样毫无睡意。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漫射进来的微光,将白天在玄关处发现的、镶嵌在墙壁里的公寓逃生通道示意图再次仔细记忆了一遍。每一个安全出口的位置,消防楼梯的走向,都如同战术地图般刻入他的脑海。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锐利的目光向下扫视,评估着从阳台或窗户紧急撤离的可能性,以及楼下花园和道路的布局。
最终,他回到床边,从随身携带的、毫不起眼的行李包夹层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动作熟练地塞进了枕头底下。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分。
白天的探查,并非全然顺利。在的士上看到的那些建筑外墙上的弹孔与标语残迹,如同这座城市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清晰地提醒着他,去年的暴动虽被镇压,但社会的裂痕与矛盾依然存在。这表面的繁华之下,暗流涌动。他们三个“黑户”,如同闯入丛林的小兽,必须对任何潜在的危险保持最高警惕。
他想到萧雅姿(萧亚轩)那虽然年轻化、但依旧难掩文弱的气质,眉头微蹙。光有珠宝华服和流利的粤语还不够,她必须尽快掌握最基本的自卫术和应急反应能力。明天,就需要开始这方面的训练。在这个龙蛇混杂、危机可能来自任何一个角落的都市里,自身具备一定的防御力量,远比依赖外部的安全设施更为可靠。
夜色渐深,公寓里一片寂静。主卧中的母女,在认知冲击与情感隔阂中辗转反侧;客房里的男人,在风险评估与生存规划中保持清醒。
窗外,是号称“东方之珠”的不夜城,光芒万丈,诱惑与危险并存。
窗内,是三个来自冰雪北国的灵魂,在巨大的命运转折点上,怀揣着共同的秘密与各自的彷徨,度过了他们在香港的,第一个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