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奎松开了手,低声道:“跟紧我,自然点。”
萧雅姿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身体记住这双高跟鞋的节奏,迈开了脚步。尽管内心可能波涛汹涌,但她的步伐却尽力维持着一种受过良好教养的、不疾不徐的从容。
廖奎率先走出寮屋,警惕地观察着巷弄两端。确认安全后,他做了一个手势,萧雅姿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迷宫般狭窄、晾晒着杂乱衣物的通道,走向相对开阔的街道。
当他们从阴暗的巷口步入相对明亮的街面时,仿佛跨越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街上来往的行人,偶尔投来目光,有对萧雅姿这一身明显不属于此地的华丽装扮的惊讶,也有对廖奎这个看似普通、却与如此女士同行的男人的打量。但这些目光大多只是匆匆一瞥,在香港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似乎再奇怪的组合也不足为奇。
廖奎抬手,一辆红色的士适时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拉开车门,示意萧雅姿先上车,动作带着一种训练过的、介于尊重与疏离之间的礼节,既符合“陪同者”的身份,又不至于显得过于亲密。萧雅姿微微颔首,优雅地俯身坐进后座,小心地整理了一下旗袍的下摆。廖奎随即坐进她身旁,关上车门。
“去半山,梅道。”廖奎用略带生硬、但发音清晰的粤语对司机说道。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后视镜中气质出众、衣着华贵的萧雅姿,又看了看穿着普通夹克、但眼神锐利的廖奎,没多问什么,只是应了一声:“好嘅,坐稳。”随即发动了车子。
的士缓缓汇入车流,驶离了九龙城寨这片混乱的区域,朝着港岛方向驶去。
随着车子驶过维多利亚港,进入港岛市区,窗外的景象如同快速切换的幻灯片,开始不断冲击着两人的视觉神经。
虽然是在白天,但许多霓虹灯牌已然亮起,闪烁着“xx表行”、“xx金铺”、“xx大酒楼”等繁体字招牌,五彩斑斓,光怪陆离。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日上午不算强烈的阳光,显得冰冷而现代。街道上,有轨电车(叮叮车)拖着长长的辫子,叮叮当当地穿梭其间;双层巴士喷着淡淡的尾气,笨重而坚定地前行;小轿车、货车、行人交织成一幅繁忙喧嚣的都市画卷。穿着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拎着菜篮子的主妇、穿着花衬衫步履匆匆的年轻后生、还有明显是南洋或欧美面孔的外国人……构成了一幅与北大荒的单调死寂、甚至与内地任何城市都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与混杂气息的浮世绘。
萧雅姿(萧亚轩)的目光看似平静地投向窗外,仿佛只是随意浏览街景。但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将那些标志性的建筑、重要的路口、商铺的分布、行人的穿着神态,如同刻录机一般,飞速地印入脑海。她在记忆路线,也在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关于这个陌生城市的细节。她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导致身份暴露。她的手轻轻搭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唯有腕间那枚劳力士金表,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稳定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廖奎则表现得更加警觉。他的身体看似放松地靠着座椅,但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断扫视着后视镜和侧视镜,注意着后方及侧方是否有车辆表现出异常的跟踪迹象。同时,他也在心中默默记下经过的关键路口、明显的标志物,以及偶尔看到的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香港皇家警察)和他们的岗亭位置。他的大脑如同一张动态的地图,在不断补充和修正着关于这座城市的信息。司机的每一个变道、每一次刹车,都会引起他下意识的评估。
的士内的收音机开着,播放着咿咿呀呀的粤曲,偶尔穿插着语调快速的粤语新闻播报。司机似乎是个喜欢闲聊的人,或许是觉得车内气氛太过沉闷,又或许是被萧雅姿(萧亚轩)那一身行头所触动,他一边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随口说道:
“两位系去半山睇楼啊?嗰边环境系好啊,清静,望落成个维港。”(两位是去半山看房吗?那边环境是好,清静,能看到整个维港。)
廖奎没有接话,只是从喉间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算是回应。
司机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目光扫过车窗外某些街道旁略显陈旧的建筑:“唉,比起旧年,宜家真系好太多了。去年呢度,仲有嗰班友仔搞风搞雨,成日罢课罢工,堵马路,掷石头,甚至放火添!你睇嗰边栋楼,”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一栋公寓楼的外墙,“上面仲可以见到啲弹孔同埋啲洗唔净嘅标语痕迹,真系阴功。宜家总算静翻啲,阿sir睇得紧。”(唉,比起去年,现在真是好太多了。去年这里,还有那帮家伙闹事,整天罢课罢工,堵马路,扔石头,甚至放火呢!你看那边那栋楼,上面还能看到些弹孔和那些洗不干净的标语痕迹,真是造孽。现在总算安静点了,警察看得紧。)
廖奎的目光顺着司机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那栋楼灰白色的外墙上,看到了一些深浅不一的修补痕迹,以及几处隐约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撞击过的小坑。他的眼神微微一凝。67暴动的余波,不仅仅是档案里的文字,更是这座城市肌体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这提醒着他,香港并非只有表面的繁华,其下的暗流同样汹涌,政治氛围依旧敏感。
萧雅姿(萧亚轩)也听到了司机的话,她的视线同样扫过那些痕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旧闻。但她的内心却是一紧。动荡的社会意味着更严格的管制和更敏感的视线,这对她这个“黑户”潜入者而言,绝非好事。她必须更加小心。
的士继续前行,穿过繁华的商业街区,街道两旁开始出现更多高档的商铺、银行和外国领事馆。行人的穿着明显更加光鲜,步伐也似乎更加从容。当车子开始沿着蜿蜒的道路爬坡,正式进入半山区时,周围的景象再次发生了显着的变化。
喧嚣的市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树木,掩映着一栋栋风格各异、但无一不彰显着奢华与私密性的独立别墅或高级公寓楼。铁艺大门紧闭,偶尔能看到穿着制服的保安在院内巡逻。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许多,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山林深处传来的鸟鸣。
与刚刚经过的、充斥着市井烟火气甚至残留着暴动伤痕的市区相比,这里宛如另一个世界。繁华与宁静,奢侈与平凡,安全与动荡,在这座城市里被清晰地划分开来。
廖奎和萧雅姿(萧亚轩)都沉默着,感受着这种强烈的阶层对比所带来的无形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