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拱手:“有请必应。”他回首对张辽一使眼色,“文远,‘护江会’之案交你,先以三十日为期,夜炬与更鼓之法,按逍遥津‘三扑三退’的节律来。”
张辽应诺,神色沉定。
帐外忽响起几声掌声,杂着一阵低低的喝彩。侍从掀帘,露半截阳光与人影。陈宫示意让人入内。来者是先前那名黄口小吏,兴奋得脸都红了:“公台,‘民问十条’第一日小结出来了!百姓问得最多的三件:‘鼓木’真能敲么?‘账目’几时开?‘学校’招谁家孩子?”他压低声音,“还有、还有……有个卖糖的老掌柜说,今日‘军士拿糖当街罚’,他原本以为是唱戏,见了‘账房’记名,才知道是‘真’。”
陈宫笑起来,接过那张稚拙的小结,直接递给陈登与鲁肃:“民问先于官答,是为‘镜’。我并州今日照出的是‘自己’,明日才敢照人。”
陈登的眉峰微松,像走路的人忽从泥泞踏上石板。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城中,看见小童用手指去摸‘鼓木’,摸完又去摸襁褓里婴儿的脸——那一瞬,‘法’在孩子心里,有了温度。
“元龙。”陈宫忽地换了个更轻的口吻,“你昨夜在观讲堂外贴‘义仓’与‘学校’,用的是什么笔?”
陈登一怔,笑:“旧竹,削的,笔锋硬。”
“好。”陈宫点点头,“徐州之事,要用硬笔写。”
他放下笔,双掌按在《十年图》两侧,忽地狠一按。在场所有人仿佛都听见一声极低极低的“咔哒”,像是某个看不见的机关合拢。
“——今日起,”陈宫一字一顿,“霸府在徐,行‘德’、定‘脉’、用‘兵’。不攻城,先安民;不夺利,先定价;不夺名,先立法。此图为证。”
话音将落未落,帐外鼓木“冬、冬”两声,却不是试敲。魏相疾步入内,抱拳:“报!南市有小贩击鼓,说有小吏藉‘公估’强行压价。”
陈宫未动,目光一沉:“当街审。”
张辽已跨出一步,提起刀鞘,目光如霜:“我去。”
陈登与鲁肃不约而同站起。陈登拦了张辽半步:“公台可否容我旁听?”
“求之不得。”陈宫袖一拂,“元龙、子敬,今日你们要的,不是听我们怎么‘说’,是看我们如何‘做’。”
三人同出帐。北营外,‘公估署’的木棚前围满了人。那名小吏脸色惨白,手还捏着一支蘸了墨的毛笔,笔尖滴墨不止。对面的半边天日头斜照,照得“公估价”牌上“盐、米、布、柴、药”五字闪着白光。魏相先让小吏自陈,小吏哆嗦道:“我……我见盐多,便……便说按下一个价,谁知有人问据何法,我一时语塞……”
“何法?”魏相冷笑,“法在‘背面’!”他一把将木牌翻转,背面“潮水法”四个刻线与“遇荒三日回正”几字触目惊心。魏相当街责罚,鞭三,令其当众读“潮水法”三遍,再由“账房”记“错单”,月底开账时当众释疑。
人群中先是“嘁”了一声,随即变成一片低低的“哦——”。鲁肃眯起眼睛,看那“错单”被列入“账房”簿,抬头对陈宫竖起大拇指:“公台,‘潮’不乱,‘礁’不动。”
陈登看向那名小吏,忽道:“我有一法:此小吏本是市中挑草药的,字习得不久,今日错在‘不识背面’。请‘学堂’开课,第一课便教‘公估’背面之法,免得明日再错。”
陈宫大笑:“‘学’入市中,此图才有魂。”当街回身,对着围观百姓拱手高声,“诸位记下:三日之内,北营‘市学’开课第一堂,免费听。——公告将由说书人唱在市口,你们若听明白了,回家教娃。”
人群先是一怔,继而竟真的有人鼓起掌来,掌声在冷风里拍成一片热。张辽站在阳光里,面上不动,眼底却有微不可察的一丝暖意。
回帐之后,已近午。陈宫提笔,在《十年图》左下角补上四个小字:“学入市中”。陈登亲自执笔,在旁添了一行小注:“愿与法同行,名随众望。”鲁肃将自己的名也压在“盐盟会”的旁边,写得朴直有力:“子敬先试半季。”
三人对望而笑,像在江风里看见一只同向的帆。
这时,臧霸从外奔入,怀里抱着一块石印,拍在案上,笑道:“子仲那边回了——‘私票折价’准,‘分利递减’准,今夜便在东仓巷外挂‘秩序’二字。”他念至“秩序”,语气不自觉压重,像把一枚心石按进了浪里。
陈宫伸手按住石印,掌心感到那“秩序”两个字的刻痕,粗而深。他忽想起吕布的嘱托:“用戟,是把路从敌人身边劈过;用字,是把路从自己脚下铺出。”心中一热,仿佛有人在胸腔里点了一盏灯。
“传令。”他把石印交给侍从,“《徐州十年图》先刻三份:一份送观讲堂,一份挂北营‘法帐’,一份抄于‘学坊’之壁。今日之议,写成‘市议会条’,贴在‘民问’旁。——再,‘循市’之日,择每月初三,东市西市各设一处小台,说书人与法司轮流上去讲‘规矩’,连讲十日。”
“喏!”
日影西斜,帐外风仍冷,营中却像悄悄暖了一层。远处的三角营火在地平线上连成了一只展开的翼,翼下是新立的“市学”草棚,孩子们围着空空的案子,好奇地用手指比划着“盐、米、布、柴、药”的字。有人在“鼓木”前驻足,轻轻伸手摸一摸,像摸一块才铺平的路面。
消息在城与市之间疾速流转:“并州不攻城,先立法。”“军士抢糖当街罚。”“公估背后有‘潮水法’。”“合伙十条要三印才能改。”“学堂第一课讲‘公估背面’。”茶肆里、菜市口、庙前夜香旁,全是人低声讨论的细碎声。有人不信,有人犹疑,有人眼睛亮得像新打的铁。
下邳城中的陈珪抚须微笑,对陈登道:“今日你与人辩,辩口舌,也辩‘未来’。记住,‘法’的声音要比‘名’的声音久。”
陈登深深一揖:“儿谨记。”
广陵的鲁肃夜里秉烛写信,送往江东:“伯符兄,并州之来,不是兵锋先到,是法先到。半季之后,请以‘盐盟会’定可否。——子敬谨启。”
而合肥河岸,吕布还未归营,正沿着泗水的风走。他在远处看见彭城北营上空的旌旗,像三盏灯照成的路标。他抚了抚马鬃,心里默念四个字:桥、镜、路、旗。夜来更深,他知道,徐州这盘棋,第一手已落。
第二日清晨,北营“市学”草棚开课。第一课,果真不是“兵法”,不是“仁义”,而是“公估背面”的四条刻线。老掌柜坐在第一排,旁边坐着他孙子。他摸摸孙子的头,又摸摸前排那块翻转过来的木牌,心里竟像吃了一口热饭。
十日后,《徐州十年图》传遍市井,刻本被人争相抄写,最常被圈重的,是卷中央那八字:“法中立市,市里生学。”也有人在旁添一行小字,写道:“桥已搭,镜已亮,路已开。”
徐州人忽然发现,原来“蓝图”不只是官家案头的一张纸,它会走到市口,会挂进学堂,会被说书人唱成曲,会被“账房”的红笔记成一行又一行的“问与答”。它像一条细长的灯,先照亮了几张脸,再照出一条可行的道。
这一天的傍晚,风从泗水上来,吹动营门边那面手掌大的黑旗。旗上的白斜线微微一颤,像断桥上一抹被风拂平的笑意。营中有童子学写字,握着劣笔,在泥地上笨拙地写下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徐州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