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如同退潮后沙滩上总会留下贝壳与残骸,劫后余生的布伦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泥土腥气与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更浓的,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名为“幸存”的庆幸。
江秋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冲回铁匠铺的。
他顾不上自己满身的污泥和手臂上新增的擦伤,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个依旧靠在屋檐下、被羊毛毯子包裹着的身影。
沈枫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些许。
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
海伦娜守在一旁,正用沾湿的软布小心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他怎么样?”江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蹲下身,想碰碰沈枫,又怕惊扰了他,手悬在半空,显得有些笨拙。
海伦娜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是温和的:“没有恶化,刚才似乎……安稳了一些。”
她没有多说刚才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恶意,只是轻声补充,“安娜夫人拿了点温热的蜂蜜水,喂他喝了几口。”
江秋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那股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一屁股坐在沈枫旁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妈的……”他低低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沈肆,还是在骂这操蛋的处境。
他侧过头,看着沈枫安静的侧脸,那平日里清冷疏离的线条,此刻在虚弱中显得异常柔和,甚至……有点乖。
这个念头让江秋自己都愣了一下。
随即心里那点后怕和焦躁奇异地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腹蹭掉了沈枫脸颊上沾到的一点泥灰。
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了一个梦。
“看够了没?”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秋触电般缩回手,抬头看见安梅正叉腰站在不远处。
脸上虽然也带着战斗后的疲惫,但眼神里却闪着熟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
她旁边站着同样一身狼狈但表情平静的白羽沫。
“安梅姐!”江秋有些恼羞成怒,耳根微微发热。
“啧,放心,没死呢。”安梅走过来,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沈枫的状况,语气随意,但动作却很专业。
“精神力透支得太狠,身体也到极限了,能睡着就是最好的恢复。”
“倒是你,”她瞥了一眼江秋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再不处理,感染了可别哭。”
江秋这才感觉到手臂上火辣辣的疼,龇了龇牙,没反驳。
白羽沫言简意赅:“秦沐在统计伤亡和物资。”
“刘嘉源和塔娜沙在帮忙清理街道。”
简单的几句话,勾勒出战后忙碌的轮廓。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最实际的问题——活下去,清理废墟,照顾伤者,清点还能用的东西。
这时,莉娜端着一个木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看起来有些粗糙的糊状食物。
“江秋先生,安梅小姐,白羽沫小姐,这是……这是大家一起凑出来的,先吃点东西吧。”少女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但眼神已经坚定了许多。
那是用幸存下来的少量麦粉,混合了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勉强能入口的根茎植物熬成的糊糊。
卖相实在谈不上好,但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噩梦般的战斗后,这碗热食显得无比珍贵。
江秋没有客气,接过来,道了声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味道确实不怎么样,甚至有点刮嗓子,但他吃得很香。
安梅和白羽沫也默默接过,小口吃着。
“其他人……都还好吗?”江秋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莉娜。
莉娜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汉斯大叔胳膊被划伤了,玛姬大婶吓得不轻,老约翰爷爷累得站不稳了……”
“还有几个人,被那些泥手……拖走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气氛再次沉重起来。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江秋放下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力量。
“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这是最简单,也最残酷的真理。
夜幕彻底降临,幸存下来的镇民们自发地聚集在相对完好的镇中心广场周围,燃起了几堆篝火。
火光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却又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脸。
没有人组织,但一种无声的秩序在慢慢形成。
身体强壮些的男人们在秦沐和刘嘉源的指挥下,清理着主要的通道,将巨大的泥块和杂物搬开。
女人们则照顾着伤者和孩子,分发着为数不多的食物和清水。
安娜夫人和海伦娜成了临时的医护中心,用有限的草药和清水处理着各种伤口。
铁匠铺成了临时的指挥所和重伤员安置点。
沈枫被安置在里间相对安静的地方。
江秋执意守在外面,靠着门框,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处理自己手臂上的伤。
安梅调配着所剩不多的药剂。
白羽沫则擦拭着她的短刃,眼神依旧冷静地扫视着四周。
“我说,这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能不能别跟个门神似的杵在这儿?”安梅处理好一个镇民手臂上的划伤,走过来,看着江秋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吐槽。
“搞得好像谁要跟你抢似的。”
江秋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万一那老混蛋杀个回马枪呢?”
他口中的“老混蛋”自然指的是沈肆。
“他要真杀回来,你杵在这儿就能挡得住?”安梅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省省吧,保存体力。”
“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占便宜。”
“我占什么便宜了?!”江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刚才谁偷偷摸脸来着?别以为我没看见。”安梅挑眉。
江秋:“……我那是在帮他擦灰!”
“哦~”安梅拖长了语调,眼神意味深长。
江秋气得想打人,但又没法跟一个女人动手,尤其这女人还是队医,得罪不起。
他憋屈地扭过头,不说话了。
白羽沫在一旁安静地擦拭着短刃,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但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这时,秦沐拿着他的数据板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专注。
“初步统计出来了,”他推了推眼镜,“镇民伤亡接近三分之一,物资损失超过六成,尤其是食物储备。”
“好消息是,水源似乎没有受到污染,那口旧水井……虽然诡异,但水是干净的。”
坏消息足够糟糕,但干净的水源确实是个好消息。
“能联系上外界吗?”江秋问。
秦沐摇头:“信号干扰依然存在,比之前弱了一些,但还不够。”
“我们可能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当务之急是食物和安全的住所。”秦沐继续分析,“夜晚的森林……依旧很危险,我们不能所有人都待在露天。”
“需要把还能住人的房子清理出来,轮流守夜。”
任务繁重,但必须做。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江秋几乎是瞬间就弹了起来,冲了进去。
沈枫醒了。
他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和迷茫,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精神领域更是空乏得如同被犁过一遍的荒地,稍微一动念就是针扎般的刺痛。
“枫枫!”江秋扑到床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紧张,“你感觉怎么样?哪里疼?要不要喝水?”
沈枫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江秋写满担忧的脸上。
又扫过他手臂上胡乱包扎的伤口,唇瓣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吵。”
江秋:“……”
紧跟进来的安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换来江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看来是死不了了。”安梅走上前,检查了一下沈枫的瞳孔和脉搏,“意识清醒,不错。”
“别乱动,也别试图用精神力,你现在就是个脆皮,懂吗?”她的语气依旧带着损友式的调侃,但动作却很轻柔。
沈枫轻轻眨了眨眼,表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