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低头,郑重接过。
七日后,她率正音使团北上。
首站幽州,州学祭酒闭门不纳,当众讥讽:“南人执尺,也敢妄议北地礼乐?”
她不怒,只请当地乐工演奏《祀天乐章》。
曲毕,她取出测音尺逐一比对,指出“宫”音偏移两分,导致整章失衡。
老乐工不服,她当场背出原谱十六变调规则,字字精准,无人能驳。
又命人取来州库旧钟拆解,果然内壁补铜三层,接缝粗糙,音腔已毁。
围观学子哗然。
一名年轻博士跪地叩首:“请您留下讲学七日,我们愿自费修钟。”
风雪中,钟楼檐角的小铃轻晃,发出一声清响。
而在京城深处,裴文昭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份船引副本。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其中一行字:
“药材商‘恒春堂’,月供参茸三十斤,收货人——兵部侍郎常允章。”月光如霜,洒在幽州文庙的青砖上。
沈琅立于高台,面前百余名乐工静默垂首,方才那一声自远山而来的钟鸣,仿佛仍悬在夜空未落。
她手中的竹笛泛着冷光,像是承载了某种久被掩埋的誓约。
《北风引》的余音散去后,天地反而更显寂静。
那座深藏山中的唐代铁钟竟因共振而响,此事已非技艺所能解释——是沉寂太久的礼乐之魂,在回应真正懂它的人。
台下老祭酒跪坐在地,双手颤抖:“此音……为何从未听闻?”
沈琅望向群山轮廓,声音轻却坚定:“因为它一直被压着,没人敢敲。”
话音未落,韩四娘自庙外疾步而来,黑衣裹身,靴底带雪。
她在沈琅耳边低语数句,语气压抑而急促。
沈琅脸色骤变,指尖猛然收紧,竹笛边缘几乎嵌入掌心。
陈拙,在返京途中遭伏击。
毒烟熏目,双目覆纱,如今已不见天日。
她闭了闭眼,喉间滚烫,却将泪水逼退。
周围人尚未察觉异样,她已挺直脊背,抬手抚过笛身刻痕——那是母亲生前最后一道手迹,写着“正音不灭”四字。
“继续。”她开口,声音比先前更沉,“明日拆解府库南钟,我要所有人亲眼看见,铜皮之下藏着多少谎言。”
与此同时,京城大理寺偏堂,烛火摇曳。
裴文昭独坐案前,手中船引副本已被反复摩挲至起毛边角。
他目光钉在“恒春堂”三字上,脑海中回放这几日追查所得:兵部侍郎常允章每月接收三十斤参茸,数量远超药用所需;而该商号并无药材产地,亦无行医执照,仅凭一纸许可便通行漕路各关。
他派李砚卿乔装药童潜入常宅,果见后院库房堆满麻包,拆开一看,皆为粗炼铜锭,表面裹以药渣伪装。
最骇人的是,她冒险拓下的铜印——竟是工部去年失窃的“采买副印”,唯有持此印方可调用军器监原料。
证据确凿,他连夜拟疏弹劾,直指兵部私吞军铜、勾结商贾、伪造账目,动摇国本。
可次日早朝,圣上接过奏折,只淡淡一句:“朕已知晓。”随即留中不发。
当夜,一名乞丐模样的少年塞给他一封匿名信,纸上墨迹未干:
“欲动兵铜,先斩漕脉。”
他猛地起身,心中豁然开朗。
军铜北运,必赖水路;若无漕船掩护,断难成行。
他即刻调取近五年运河盐引记录,逐条比对航程与载重。
终于锁定了“通济八号”商船——名义承运盐引,实则每月固定北上,空舱而出,满舱而归,且避开关防查验,由周廷章族亲名下商行操控。
而这艘船,每次停靠,都与地方伪钟案发时间吻合。
他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北上的漕线,指尖缓缓划过咽喉位置。
这不是贪腐,是一张贯穿南北的网。
谁掌控了声音,谁就掌控礼制;
谁掌控了铜流,谁就在铸造未来的权力。
而在千里之外的七王府西厢,夜风穿窗,拂动白纱。
陈拙静坐椅中,双目覆着素布,面容枯槁却不颓唐。
窗外梧桐影动,他听得出,是风,也是人心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