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注目,窃语纷纷。
周廷章出列奏请:“贱籍改革扰动民心,宜暂缓推行。”
萧澈没看他,只淡淡问:“先让正音局报个数——全国到底有多少假钟?”
殿内骤然安静。
裴文昭捧卷而出,声音沉稳:“十八道府,共登记礼乐器具两千三百余件。其中,一千八百二十三件音不准、铭不符、材造假。”
数字落下,满朝死寂。
萧澈轻咳一声,撑着拐杖站直了些:“诸位听见了吗?这不是音乐走了调,是整个朝廷,在骗自己。”
话毕转身,衣袖拂过玉阶,背影瘦弱却不可撼动。
数日后,幽州城外雪初停。
沈琅站在废钟楼前,手中握着一卷尚未命名的新谱。
她抬头望向远处群山,风卷起她的披风,猎猎作响。
而真正的声音,才刚刚响起。
沈琅将新谱摊在石案上,风从山口灌入,纸页哗啦作响。
她没去压,只盯着那行尚未落定的标题——《全国礼器图录·幽州试编》。
指尖轻轻抚过木刻样版,上面镌刻着细密如蛛网的律纹,那是她熬了十七个通宵才定下的“音码系统”:以宫、商、角、徵、羽为基,每偏一厘,纹路便多一道回旋,盲人只需循触,便可辨音无误。
她原是不信这世上有“无声之公道”的。
父亲被贬那年,她才十二岁,亲眼看着家中藏书被泼墨焚烧,匠籍册子扔进灶膛化作灰蝶。
那时她跪在雪地里哭喊,没人回头。
可现在,她站在废钟楼前,身后是一群手捧盲文图录的年轻乐工,有盲者,有贱籍子弟,甚至还有逃出来的官奴。
一个失明少年走到她面前,约莫十五六岁,衣袖磨破,指节粗硬。
他伸出手,轻触刚送来的一口新铸编钟钟钮。
众人屏息。
“变徵。”他低声说,“偏低不到一厘,差在颈腔弧度。”
沈琅翻开校音簿,对照测锤数据——分毫不差。
人群炸开了。
有人冲上去再三验证,有人当场跪下,颤声问:“这书……真能学?”
“能。”沈琅把图录递到他手中,“每一口合规钟都会刻音码,你摸得着,就丢不掉。”
消息像野火燎原。
不过十日,民间竟自发兴起“触钟识律”之风。
百姓不再信官府挂出的“御制礼器”名头,但凡奏乐,必请盲工上前摸钟验码。
有县令恼羞成怒,砸钟禁令,结果当晚全城盲人聚于鼓楼齐奏《昭和》,声震四野,百姓持灯围听,无人退散。
陈拙是在第三天听见传信的。
他静坐院中,听完小童背诵那段新闻,忽然笑了。
他扶着老槐树站起身,拄杖立于风中,仰面迎天:“好啊……以后就算再有人想烧书毁谱,也拦不住这双手去记一个音。”
风穿林而过,吹动他素布覆目的眼角皱纹。
那一瞬,他像是看得比谁都远。
同一夜,七王府书房烛火未熄。
苏锦黎坐在案前,面前堆满各地密报。
手指缓缓划过一张潞州水驿的布防图,眉心微蹙。
韩四娘推门而入,声音压得极低:“漕船已锁定,明日午时将在潞州卸货,押运官是周廷章外甥。”
她正欲提笔批令,忽听得檐下一声轻鸣。
是那口测音钟。
风势骤变,铜舌自荡,一声清越破窗而来。
她猛地抬头,只见廊下人影微动——萧澈披着玄色大氅立在那里,望着钟影摇曳,眸光深不见底。
“这一局,不能再等了。”他喃喃道,声音轻,却如刀出鞘。
苏锦黎凝视他背影片刻,忽然站起,吹灭烛火。
黑暗瞬间吞没房间,唯有窗外钟声断续,似远似近,如同战鼓初擂。
她启唇,字字冷峻:“传令裴文昭、郑明远、赵元熹,明日辰时,我要看到三条河上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