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黎坐在内室案前,指尖轻敲桌面,节奏不急不缓。
她面前摊着一张岭南驿传专用的加急文书纸,火漆印模已备好,只等封缄。
那封信的内容极短,字字如钉:
“陆明远家属叩呈七王妃:小儿自坠马昏沉三月,昨夜子时忽睁眼识人,口呼‘父亲冤’,继言‘名单藏影阁’,今已语无伦次,然神志初醒,或可指认同谋。”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笔迹、用词、落款皆无破绽——这本就是按岭南旧档仿写的家书体例,连“叩呈”这样的谦辞都出自陆明远原籍乡俗。
她甚至让人特意从岭南快马调来其妻往年的手札作对照,改了三遍才定稿。
“不是真信,就得比真的还像。”她低声说。
账房先生额头沁汗,双手捧上最后一道工序:火漆封印。
那枚铜印是特制的,纹样与岭南驿路总站一致,唯有尺寸略小一分——寻常人看不出,但若送去工部核验,便会留下“来源可疑”的痕迹。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明日辰时,沈砚会去东阁送抄录的田赋清册。”她将信收入袖中,语气平静,“他会‘不小心’把这封信掉在回廊台阶上。”
沈砚是王府记事参军,素来稳重,但从不参与核心机密。
他出现在东阁,合情合理;他掉落一封私人信件,也无人起疑。
而东宫在王府的眼线,早已盯死每一个进出东阁的人。
果然,次日未时,赵九龄便送来密报:东宫连夜召集五名心腹幕僚,闭门议事近两个时辰。
议题只有一个——是否应在七皇子行动前,抢先焚毁冷宫中的“备档”。
“谢元甫亲自去了。”赵九龄站在暗处,声音压得极低,“带的是亲卫,走的是偏角门,没走宫道。”
苏锦黎点点头,目光落在沙盘上冷宫西侧的标记点。
那里,一圈新泥围栏已悄然成形,像一道沉默的牢笼。
“他怕了。”她说,“他不怕假账,怕的是账上有名字。”
真正让她动杀机的,从来不是那些贪墨银两的小吏,而是第一个把赃款塞进皇帝药费里的胆大包天之人。
若连救命的钱都能吞,还有什么不敢做?
入夜,风再起。
冷宫夹道深处,赵九龄率四名暗卫伏于断墙之后。
他们穿着灰褐杂役衣,脸上抹着炭灰,呼吸几乎与夜风同频。
破窗之内,书库寂静如墓。
约莫二更过半,一道黑影翻墙而入,动作利落,身后跟着两名随从。
为首者手持火把,面容隐在光影交错间,却是当朝礼部尚书、东宫首席谋士——谢元甫。
他直奔书库,一脚踹开虚掩的门,举火四顾,目光迅速锁定第三排书架。
他伸手探入暗格,取出那份《影阁溯源录》残卷,手指微微发抖。
“果真在此……”他喃喃,“先皇后若地下有知,也不该让这些东西现世。”
他从怀中取出油布,铺地,将残卷置于其上,又掏出一盒火石。
“烧了吧。”他低声说,“一把火烧干净,谁也查不到源头。”
火石擦出一点星芒,眼看就要落下——
“先皇后遗令在此,谁敢动一字?”
一声厉喝自门外炸响。
众人惊回首,只见魏箴立于门槛之外,手中高举一方金丝楠木匣,上覆黄绫,赫然是宫中最高规格的“御前密档”样式。
谢元甫脸色骤变:“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奴奉皇后遗命守此十年。”魏箴步步逼近,声如寒铁,“今日终见贼子上门,岂能容你毁证灭口?”
话音未落,窗外暗哨吹响短笛。
赵九龄一跃而起,破门而入,两名暗卫锁住退路,一人直扑谢元甫。
混乱中,谢元甫猛地将手中残页撕下一角,塞入口中,仰头咽下。
赵九龄反应极快,甩出一枚银针,正中其喉结下方穴位,那人顿时呛咳不止,腹中翻涌,硬生生吐出那片纸屑。
赵九龄俯身拾起,拂去尘土,展开一看,仅一行小字:
“癸未年十一月初六,首笔分红入调方使林承业私账。”
四下死寂。
苏锦黎站在屋外阴影里,听着回报,眼神渐冷。
“癸未年……那是先帝病重第三年。”她缓缓开口,“当年户部拨银三十万两专用于御药监采办药材,民间传言‘药贵如金’,百姓买不起一副退热汤。”
她冷笑,“原来第一笔赃款,是拿去给皇帝治病的钱。”
她转身看向魏箴,月光映在他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
“你说,先皇后要等的人是谁?”她问。
魏箴低头,良久,声音微颤:“或许……就是您这样不怕烧掉整座皇宫的人。”
远处钟鼓楼忽地响起。
不是报时的缓钟,而是十二声急促鼓鸣——那是皇城遇重大变故才会敲响的警世之音。
风穿冷宫,卷起满地灰烬。
苏锦黎望着那片废墟般的书库,忽然道:“把这份残页拓三份。”
“一份存王府密档,一份送御史台留底……”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
“最后一份,交给周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