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屯的清晨,雾气未散。
苏锦黎站在祠堂门前,素色布裙沾了露水,发髻只用一根银簪挽住。
她身后是两名女官,一个捧着账册,一个提着木箱——里面装的是刚刻好的第一批“田牌”。
村道上三三两两出现人影,都是些面黄肌瘦的佃户,远远望着祠堂,脚步迟疑。
有人低声议论:“这就是七王妃?听说她是安国公府的庶女,怎么肯来这种地方吃苦?”另一个冷笑:“怕不是来做样子的吧,三天后就走。”
苏锦黎没听清,也不在意。
她走进祠堂,命人搬出长条木桌,在墙上挂起一张手绘的《清河屯地亩草图》。
图上按她前夜所查,用红笔圈出了三处明显不在册却常年耕种的洼地,又以蓝线标出被族长强占、转租取利的荒坡。
“今日不收租,也不罚人。”她声音不高,却传到了门口挤着的人群耳中,“我只问一句:你们种的地,是谁的?”
没人答话。
老农李大根蹲在门槛外,手里攥着旱烟袋,眼皮都不抬。
他知道这问题不能答——答了就是忤逆族规,往后连坟地都不能进祖山。
苏锦黎也不恼。
她转身对林素娘点头,后者立刻打开木箱,取出一块块刻好字的木牌,挨个念名发放。
“张阿牛,水田四亩二分,历年实缴秋粮一石八斗——可对?”
张阿牛愣了愣,抬头看她:“您……怎知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查了十年的税簿副本。”她说,“还有你去年冬天多缴的三十斤豆子,名义是‘修渠捐’,实则进了族长家的仓。”
人群微微骚动。
林素娘继续发牌,一边轻声解释:“这牌日后要挂在各家门楣上,官府若来查账,你们可出示为证。若有差役多征,凭此可联名申诉至王府监察司。”
有人嗤笑:“一块破木头,能顶什么事?”
苏锦黎终于笑了。
她走到那说话的年轻人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小栓。”
“小栓,你父亲死于前年大疫,是不是?当时医馆不肯赊药,说你家欠租未清?”
少年脸色骤变,拳头攥紧。
“这牌不能让他活过来。”她语气平静,“但它能让下一个人,不至于因无凭无据而被拒之门外。”
祠堂内外,一时寂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名驿卒飞驰而至,将一封火漆封印的文书交到女官手中。
苏锦黎拆开一看,唇角微扬。
——工部《垦荒免赋三年令》已正式颁行。
她当即让林素娘召集村妇,连夜赶制更多田牌,并在背面加刻一行小字:“凡垦荒满二十亩者,准予减免两年租赋,子女入塾不受阻。”
消息如风般扩散。
当晚,邻县几个屯子便有农户摸黑渡河,打听如何领牌。
而清河屯的族长宅院里,灯火通明。
三更天,族长苏守业召来侄儿苏茂才,压低声音问:“那边动静你可查清了?”
“查清了。”苏茂才冷笑,“那女人搞什么‘田牌’,分明是要挖咱们根基。明日我就带人去田头立碑,写上‘苏氏祖业,世代永守’,看她敢不敢砸!”
“蠢货!”苏守业一拍桌子,“现在立碑,岂非自曝其短?她是礼部谢侍郎背后撑腰,如今朝廷都许庶民立碑记名了,你还想垄断不成?”
他眯起眼,盯着窗外月色:“等……等她试点出了乱子,自然有人收拾她。”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十里外的河滩上,已有十余户流民搭起草棚。
他们手持工部告示,指着新垦的土地,激动得热泪盈眶。
与此同时,沈怀瑾在边境村落完成了最后一名孕妇的诊视。
她合上药箱,从袖中取出一小包密封的药渣样本,交给随行的小太监:“今夜务必送到监察院密道口,信鸽标记为‘青鸢三号’。”
小太监低声问:“大人不亲自回京?”
“我还不能走。”她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贫户人家,“这里还有三个孩子高烧不退,若是不用对药,天亮前就会没命。”
她没说的是,这些病根,全都来自同一家医馆——清河屯唯一的一间药铺,掌柜正是苏茂才。
回程路上,林素娘默默走在苏锦黎身侧。
风吹起她的旧衣袖,露出手腕一道陈年烫伤疤痕。
她望着远处山梁上新开的荒地,忽然说:“小姐,我想教村里的女人识字。”
苏锦黎侧目:“为何突然提这个?”
“因为今天发田牌时,七八个人不会签名,只能按手印。”她声音很轻,“她们说,男人嫌麻烦,不让女儿上学堂。可地是她们一起种的,粮是她们一起收的,凭什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苏锦黎静静看着她。
这个曾被继母毒打、贬为绣娘的女人,如今眼里竟燃着光。
“你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