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炸起一个圆,圆不高,只是平平地微鼓,如水面下有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鼓起的那片水接着缓缓转动,越转越稳,四周的下沉线纷纷被它带偏,原本直线坠落的水流被引导成绕圈下泄。小旋成了阀,张浩顺势在阀的外缘再点了两记,把外侧回澜的厉劲卸掉三分,使它不致因怒而反噬。
泄能阀,开。
四野的水声一缓。原本被深口吸走的力量,在阀的管壁上刷出一圈一圈清晰的光纹,像古陶上的釉回。每一圈都代表着一部分压力被成功转化为温和的旋力并被海沟深处吞纳。阀心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转速,像一只温吞吞的眼睛,既看着风,也看着海,不让谁走得太急。
张浩在阀上空盘旋,睁开金焰,目光如两道细灯,照见阀下方的层层水幕。每一层水幕背后,都是不同方向的潮脉与地脉。箍环的九道微旋正与它们逐次对接,像把乱成一团的绳子一一分股,再挨个儿理顺。海沟边缘那一圈本要塌陷的暗线,变厚,变灰,继而如灰烬遇雨般结成一圈更稳的泥。
风墙在更外处仍然哮叫,但它的脚已经不稳。回澜继续按节序推送,有时轻,有时重,像打太极,沾、黏、连、随,不给它一个借力使力的面。渐渐地,云海褪去原先那种一张皮包着的整,裂成几段不耐久的带子。带子里仍不乏狂锋,可一旦触上泄能阀的边缘,锋会自行被磨钝,像刀压在湿磨石上发出细碎的吱声,然后灰白的泡沫被卷入环中,远远去到海沟深处。
他趴伏在空与海之间,龙须拂水,感应阵源源不断地把海面之上的风、海面之下的潮,以及更下方的热传递上来。每一次回澜落定,都会在他体内某个对应的鳞符处亮起微小的一点金光,那是“环节完成”的标记。他把这些点连成线,在自身周围构起一张透明的网,这网与先前铺开的工程海网遥遥呼应——不同的是,这一张,是以龙身为笔,在当下临阵书写的字。
沿岸的渔村、港群与海上平台通过“龙佑”把光供来。那些光不嘈杂,不多言,像祖辈们在龙王庙前轻轻焚起的一柱香,慢慢地被海风抹开,拢到张浩身上。灵纹战甲在体表的暗层亮出一道细纹,与那些光一一扣合,又把多余的部分回送到海灯阵里去,托住更外的浪和更急的风。
回澜的阶梯越搭越深,海天之间终于露出一条细细的蓝缝。蓝不大,却直直贯穿到远处的地平尽头,像有人用针把乌云的边角悄悄挑开。这条缝像一条鱼,看见了光便倏忽不见——不是它走了,而是蓝开始扩散,蓝越过阀,越过他辛苦安置的每一道箍,像春后的河流一点一点把冰下的色还原。
风墙意识到自己的力正在被拆,开始挣扎。它一度试图借外海某处海底隐热再起一个小峰,撞阀而过。但阀心的转速此刻已经稳固到近乎懒散,外缘却陡然一紧,像一个沉着的老者伸出手,拎住了一个试图冲撞的孩童衣领。小峰被拎起,旋即被回澜阶梯一层层卸下,卸成几片碎云,散在半空,最后像被谁看不见地轻吹一下,化作几缕白。
张浩收尾一摆,给回澜加了最后一笔——这一笔不是重压,而是“收”。海面上的阶梯群开始自外而内地彼此嵌合,所有的冲撞都被导向泄能阀那只温吞的眼睛里去。等到最后一层阶梯嵌好,整片海面像被重新梳过的龙鬃,顺直,发亮。
他低头看阀。阀心很安静,安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出他在镜上方盘旋的黑影与龙角间细小的雷。镜下的深处,却忽地有一团影从左至右缓缓掠过。
影很大,像一座倒行的暗山,在阀的最底端经过时,仅仅轻轻触了触阀壁,阀便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颤。那颤不是坏的,是提醒——阀下不是完全空无。那影没有回头,也没有急,也不怕光,就那样自阀下滑去了外海的更深处。
张浩的龙眸金焰缩成细细的一点。他想起了之前在火井上捣碎的愚顽印核心,想起在海沟的另一端见过的“母印射影”。这一次,影的味道不同,像是从珊瑚骨里渗出来的冷金,又带着一丝被风擦过后的黏滞。
“藏得深。”他低低道。
风已褪去大半,云的边在他指下松开,蓝成片铺展。他在阀上空缓缓降低高度,让阀与海沟之间的每一条细线都再稳一分。等到四野只剩回澜自身温顺的呼吸,他才抬头看向冰环方向——冰环之上,仍有一个红点不肯全灭,像在等他去问话。
张浩扭身,龙躯在阀上空划出一个鞠躬般的弧,随即贴海而下,向那团影滑去的方向俯潜。他的爪锋贴着水,轻轻一按,一条细小的光路顺着河图洛书的暗纹铺开,直指外海深处的珊瑚断崖。
海面上,泄能阀仍在温温地转。它像一个留在世间的印章,把这一夜的风与浪按在了恰当位置,封住了多余的狂。
龙尾轻甩,水色更暗。深海将启,影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