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三年,秋。
通往南境的乡间小径上,一辆再寻常不过的青布马车,正碾过满地枯黄的落叶。
车轮滚滚,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是在为这个肃杀的季节低声伴奏。
车厢内,却是一片能将人溺毙的死寂。
忽然,一段破碎的旋律,从卫子夫失神的唇间,幽幽地哼了出来。
那调子闻所未闻,清越、婉转,干净得不似人间之曲,偏又透着一股仿佛从魂魄深处渗出来的、化不开的哀愁。
“……敌不过的那是似水流年……”
“……江山早为你我说定了永别……”
阳信长公主刘莘正在为她梳头的手,蓦地一僵。
“……于是你把名字刻入史笺,换我把你刻在我坟前……”
歌词断断续续,字字泣血。
刘莘怔怔地看着身旁的女人。
那双曾颠倒众生的凤眸,此刻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天光,也映不出人影。
她只是无意识地哼着,仿佛灵魂早已飘荡到了另一个无人知晓的荒芜世界。
“……飞花又散落在这个季节,而你嫁衣比飞花还要艳烈……”
刘莘的呼吸骤然一窒。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嫁与卫青时的那身红妆,那场迟到了半生的婚礼,那份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情意。
“……你启唇似又要咏遍上邪,说的却是我愿与君绝……”
“啪嗒。”
那把陪伴了她多年的牛角梳,从指间滑落,掉在了车板上。
一滴滚烫的泪,也随之砸落。
这唱的,是霍去病与昭华。
这唱的,也是她和卫青。
唱的是所有被命运裹挟,在家国与情爱间反复碾磨的,不甘的魂。
刘莘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地拭去泪痕,声音沙哑地安抚着:
“子夫,别怕,我们此番南行,定能找回一切。”
车窗外,急促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卫青一身武士劲装,死死勒住缰绳,手背青筋暴起。
那张在卸甲之后便再无波澜的脸,此刻写满了骇然。
他交出帅印,告别长安,面对万民送行时,不曾有过半分动容。
可此刻,这首诡异的曲调,却像一根淬了寒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灵魂最柔软的深处。
那调子……
那调子,像极了年少时,阿荠在平阳府的后院,坐在秋千上随口哼唱的旋律。
可那时的歌声里,是少女不识愁滋味的明快。
而此刻,却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永别与悲凉。
“阿姊……”
车厢内,刘莘的声音发着颤,她捡起梳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握住卫子夫如瀑的长发。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平阳府……我问你叫什么,仲卿说你叫阿荠,可你非说,你叫子夫……”
她试图用过去唤醒她。
卫子夫的歌声没有停。
听到“卫青”两个字,她纤长的睫毛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像一只被蛛网缚住的蝴蝶,徒劳地扇动翅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名为迷惘的囚笼。
“卫青……卫钦……我的钦弟,是不是也结婚了……”
她呢喃着,又继续哼唱那首悲伤的歌。
马车行至一处名为“杜若”的乡野集镇,停下暂歇。
卫子夫的目光,被窗外一个提着花篮叫卖的小女孩吸引了。
那女孩约莫七八岁,脸蛋被秋风吹得通红,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看着,唇边的旋律渐渐停歇,眼底似乎有了一丝生气。
集市的人流中,一个身着粗布长衫的中年文士,蓦地停下了脚步。
此人,正是新任太史令司马迁。